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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山风轻拂,古庙前的树叶摩娑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一条亮如玉带的银河高高地缀在星空里,仿若神迹。树顶,少年喇嘛横卧在几根结实的树杈间,看着星空微微发怔。宇宙浩淼,佛法无边,修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他微微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根木簪,不是那种名贵的紫檀古木,而某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头,木簪似乎用了很久了,有些旧,仔细看的话,上面还用小篆写着两个字:小蛮。这是在京城四合院临别前,他软磨硬泡才从小蛮那儿要来的,用的理由还是回去会天天替她念经长功德,好让佛祖保佑张小蛮能早日继承天师大统,小道姑反正是将信将疑,最后还是抗不住小喇嘛念经般的唠叨,赏了这根平时随意用来固定头发的木簪。
张小蛮的一头乌黑长发很柔顺,固定成发髻再插上一根木簪,虽然跟天仙一脉的道骨仙风不搭边,但是肯定算是精灵可爱。原本小道姑是爱扎发髻的,可是当某天晚上看到洗完澡的蔡家大菩只顺意地插了一根发簪,模样说不出的清新动人,小道姑便上了心,从那以后再也不披头散发地疯闹了。但十力还是喜欢那个斜仰着脑袋凡事都要问个清楚的小道姑,但人都是要长大的,自己也会长大,小蛮也会。
远处的深山传来阵阵野兽的吼嚎声,打断了他好不容易才在脑中构建出的某个小道姑长大后的形象,他微微叹了口气:想什么想呢?徒添烦恼耳。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他幽幽地说着,轻吟着那大雪原上的诗: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穿着单衣的青年三两下便爬到了树顶,撇嘴道:“实在不行,就不要去做那个劳什子的噶举派教宗了,一个二等活佛,放在清朝也不过是个三等活佛,不如跟着我在这尘世间吃香的喝辣的来得强!”这厮丝毫没有拐骗无知小朋友的罪恶感,相反坐在身边的粗大树杈上,越说越起劲,“你想想,天天念经玩大手印有什么意思?想吃个白面馒头估计都要跑老远的山路,更别说看到女人了,我估计那宗门一屋子的喇嘛,等过几年你到了青春期,没准看到头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美女。”
小喇嘛咂咂嘴,很委屈地看着漫天繁星:“手机总能用的吧?我要想你们了,就给你们打电话。”
那厮似乎生怕自己刚刚的诱惑还不够,又恫吓恐吓道:“你见过大雪山里有人用手机吗?毛线的信号都没有,我问过你夭夭嫂子了,她每次进藏用的大多是卫星电话,手机信号这东西,在藏区不靠谱。”
小喇嘛忧伤道:“那实在不行,我……我给你们写信。”
“写信?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知道一封信从雪山里出来到邮局得多久吗?咱们这昆仑山大雪封山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进不得进,出不得出,谁还给你送信?”
小喇嘛眼圈微红:“那……那……那我给你们念经。”
这厮无良地挥挥手道:“我们又不是超人,感受不到你的无线电经文……”见小喇嘛真的有些伤感了,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这刁民这才叹气举手投降,轻声道,“说真的,就这么想跟着那些喇嘛回去?”远处传来阵阵狼嚎,气氛似乎有些压抑。
小喇嘛抬头,流着眼泪,很认真地看着李云道,说道:“一个人既可以深思熟虑地忠于自己的选择,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忠于自己的心。”
李云道顺手便赏了小家伙一记暴栗:“他娘的,仓央嘉措的诗好像是我教你的吧?”
小喇嘛捂着脑袋破涕为笑。
李云道终于也忧伤了起来,比较了一个长度道:“大师傅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大,人一带回来,大师傅就撒手不管了,我们几个大男人哪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一开始连给你喂什么吃,我们都一愁莫展,后来村口的王寡妇看到我抱着你发愁,接过你就去找隔壁的艾木尔大叔家刚刚生了老六的婆娘,据说那婆娘的奶#水多得三个娃都吃不完。可那婆娘身上长虱子,我们生怕她传染给你,第二天就让弓角进山抓了头刚刚生了崽的母狼回来,要不然,那回你在山里走丢,那狼王怎么没吃了你?那估摸着那狼王应该也是母狼的崽子,它在你身上闻到了母狼的味道。你那会儿还尿床,我和弓角、徽猷一人一天带你睡,没尿布,我们都是把自己的衣服剪开用沸水煮了给你当尿布,你以为你弓角哥真喜欢大冬天的赤着胳膊?那他娘的是真穷,舍不得买!后来你开始学走路,学说话,走路的样子越来越像大师傅,连说话也越来越神神叨叨,我们就知道,完了,你这孩子估计要被老家伙坑了。果不其然,唉,早知道这回不带你回昆仑山了……”李云道也知道,自己说不带十力回来这种孩子气的话只是自欺欺人,就算不回昆仑,那些死心眼的喇嘛绝对真敢万里迢迢地赶到京城四合院去迎他们的新任教宗,对于山下那些风餐露宿的喇嘛们来说,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比迎回教宗更需要事情了。
李云道说着,不禁自己的眼眶也微红,见十力流眼泪不说话,狠狠心,一把帮十力抹干眼泪:“走就走吧,这他娘的走是命啊!”
命运这东西,老天有时候早就写好了,就算你身处绝境,但也许还真能碰到柳暗花明又一树的机会。对于那头差点儿被人宰了吃熊掌的白色棕熊来说,被捆着四肢抬下山后第二天又被那两个奇怪的人类送上山,这绝对算得上是绝处逢生。白色棕熊也颇有灵性,被放开手脚后非但没攻击弓角和徽猷,相反匍匐在地上良久,直到弓角和徽猷转身下山,它轻吼一声,重新返回它的领地王国。
接下来的三天过得非常快,以至于李云道觉得还没顾得上做好准备,那些年迈的老喇嘛便匍匐在村口的平地上,反复而虔诚地行着五体投地大礼。领头的正是那个曾跟李云道对过话的老喇嘛,他应该是众喇嘛里年纪最长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个,每次匍匐伏地,他都会用藏语呼一声,身后成百上千的喇嘛也跟着一起齐声呼喊。声音不大,但犹如庄严天天籁,随着山风送进了山上的那座古旧喇嘛庙。
李云道知道,时间到了。兄弟三人,每人都拎着给小喇嘛准备好的三个大包袱,里面有肉干,有山果,有面馕。走出庙门时,却看到十力正带着王凤驹守在大槐树下看蚂蚁爬家。还未会走路的王凤驹学会了爬行,在宽敞的古庙门口,更是任他放开撒丫子,但最后他还是爬到了蹲在大槐树下的十力嘉措身旁,亲近地抱着十力的小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十力指着正在搬家的蚂蚁,笑着轻抚凤驹的脑袋:“佛有十力,一知处非处智力,二知三世业报智力,三知诸禅解脱三昧智力,四知众生上下根之智力,五知种种解智力,六知种种界智力,七知一切至所道智力,八知天眼无碍智力,九知宿命无漏智力,十知永断习气智力。今授凤驹你十力,来日待你蚍蜉撼树。”
凤驹与十力格外亲近,见十力起身要走,急着要哭,却被蔡桃夭抱进了怀里。十力欠身冲蔡桃夭一礼:“嫂嫂记得多吃红枣。”蔡家大菩萨何等聪慧,笑问道:“下一个是女儿?”
十力双眼笑得眯成一条小缝:“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正扮高深的小喇嘛被凑上来的李大刁民赏了一记脑门,李云道笑骂道:“我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教宗活佛,反正你是我弟弟,这辈子这脑门子我是拍定了。”说着,又晃了晃手里的手拎箱,“这是一部卫星电话,费用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疯妞儿嫂子安排人你处理的。想我们了,就来个电话。充电设施都在里面,对了,里面还有一个军用的笔记本,别一天到晚地就知道念经,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坏事。”
十力欣喜万分,接过迷彩手拎箱雀跃问道:“可以直接打你手机?”
“可以!”
“也能找得到弓角哥和徽猷哥?”
“可以!”
十力如同抱了真经般将那拎箱怀抱在怀里:“那就好,那就好。”
山下喇嘛的呼声越来越高,布尔汉已经上来过两趟,但他也知道小师父对于李云道兄弟三人意味着什么,也不敢催促,倒是让村里人做了几大盒的馕饼分发让村外的喇嘛。
“滚蛋吧。”李云道在小喇嘛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转身不愿再看缓缓下山的十力嘉措。
小喇嘛含泪笑道:“云道哥,我走了。弓角哥,徽猷哥,嫂子们,我走了。小凤驹,再见!”
小喇嘛缓缓下山,三步一回头,那唯一不愿送他下山的男子身影孤独,朝阳下显得有些佝偻和沧桑。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喇嘛的诵经声渐弱,倔强得不肯下山送人的青年轻轻抹了抹眼角。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那一笑倾城的女子轻声道:“想去就去吧,何苦强忍着呢?”
青年深吸一口气,开始往山下疯狂奔跑,身后女子连声呼道:“你慢点,注意安全。”
坐在绣着繁复经文的华盖软轿里,被喇嘛视作无上法师的孩子哭得像个泪人:“云道哥,弓角哥,徽猷哥……”
山道上,那倔强青年跃过无数山阶,跑过村道时摔了一跤,起身再跑,过了村口,又摔了一跤,起身又跑。
终于,他在山道弯处看到了已经到了盘山路上的僧群。
山风吹过,吹起遍布经文的轿帘,轿子里的孩子瞥见远处山道上的茕然身影,亦如当年抱着自己毅然下山般孤单而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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