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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
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信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许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拔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道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得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的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惜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陈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敕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那个人愿意的。”
许拱嗯了一声,“没办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打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许拱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话,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拱起身告辞。
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乘坐那驾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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