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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功德被孙福禄安置在书房外的廊道上,许浑给五花大绑,受伤不轻,衣襟染血,身边是李功德一名心腹扈从,对谍子许浑虎视眈眈。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修为自然不俗,在陵州江湖一直跟绰号泼猴的莲塘帮主齐名,不过一个在经略使府邸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一个一夜之间满门剿灭,死无全尸,可见当看家护院的家狗,比起当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舒服太多。李功德看上去还算平静,闭目凝神,只是两颗缩在袖口里的拳头一松一握,廊道尽头斜靠着那位白马义从出身的洪书文,像一尾毒蛇伺机而动。当洪书文站直身躯,李功德蓦然睁开眼睛,当他看到世子殿下背着徐北枳返回,与想象中的场景落差太大,难免有些懵了。李功德到底是官场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收敛心绪,让贴身侍卫先行离去,老人这一次没有拿腔捏调以长辈自居,而是郑重其事地拂衣振袖,跪倒在地,沉声道:“李功德连夜前来跟世子殿下告罪,还望殿下念在二十余年情分上,救一救李翰林!”
李功德看不到徐凤年的表情,世子殿下大概是先将酩酊大醉的徐北枳交给了洪书文,然后快步走来,扶住经略使大人的双臂,试图搀他起身,可李功德竭力低头跪地,只听世子殿下焦急问道:“李叔叔为何这般行事,凤年如何当得起?翰林又怎么了?李叔叔起来说话!”
李功德隐隐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若不答应去救我儿翰林,李功德便是跪死在这里,也不会起身!”
满身酒气的徐凤年怒道:“我不救谁都可以,唯独翰林不能不救,怎么会眼睁睁任由翰林陷入险境?!李叔叔,何必如此作态?莫不是你身为堂堂北凉道经略使,做什么对不住徐家的心虚事情?!”
李功德抬起头,老泪纵横道:“殿下,李功德对北凉忠心耿耿二十年,苍天可鉴,大将军对李家的栽培,恩同再造,李功德自认除去不敢否认的贪墨之罪,对北凉对徐家皆是绝无二心啊!”
徐凤年蹲在失态的经略使大人身前,轻轻柔声道:“既然如此,李叔叔就更应该起来说话了,先说那所绑之人是谁,翰林又为何要我去救,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二人尽可以直说。我如果做不到一些事情,那我就去求徐骁,我就不信在北凉谁能伤了翰林!谁能委屈了李家!”
李功德这才颤颤巍巍仓惶起身,拿袖子擦了擦泪水,伸手指向那许浑,厉声道:“此人姓许名浑,是那金缕织造李息烽的亲信,也是离阳朝廷的密探,前些年携家带口出去踏春,李息烽这老奸巨猾之辈竟然假装与我相逢,故意提及此人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后生,然后今夜这许浑竟然丧心病狂潜入府邸,送了那碧眼儿的亲笔密信,扬言只要我李功德愿意叛逃北凉,以后在朝廷那边的地位,比起严杰溪那混账老儿只高不低,更说赵勾早已安排好李家的退路,李功德怎会如此忘恩负义,当下就将此贼拿下,只是可怜我儿翰林啊,已经被一纸军令调往北莽南朝,如今已经被沿着北方边境线强行向东押送,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由蓟州进入京城,殿下,李功德虽无半点背叛北凉之心意,可既然会被李息烽和许浑这帮阴险歹人盯上,自是李功德这个经略使当得不正,才会被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殿下和大将军不论事后如何处置李功德,李功德绝无半点怨言,只是翰林为人如何,殿下最是一清二楚,他若是到了京城,肯定会被那恼羞成怒的碧眼儿和赵家天子千刀万剐,殿下,一定要救回翰林啊……”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笑了笑,“原来是这回事情,李叔叔不要太过担心,来,去书房坐着喝口茶,凤年这就分别传信给徐骁、褚禄山和幽州将领皇甫秤,一定会保证还给李叔叔一个安然无恙的李翰林!”
李功德正要点头谢恩,就猛然瞪大眼睛,那位从来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世子殿下,对许浑这么块照理说指不定可以挖出许多秘密的金疙瘩,直接就一掌推出,五指成钩,直接把许浑半张脸给撕扯了下来,然后似乎仍然嫌弃太过麻烦,一记仙人抚顶,可怜那许浑没有说一个字便立毙当场。满手鲜血的徐凤年漫不经心在袖子上潦草擦拭一番,然后小心翼翼一手扶着经略使大人,一手推门,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徐凤年停下脚步,身体后仰,对徐偃兵笑道:“麻烦徐叔叔让洪书文赶紧去把三封密信寄出去,最后一封给皇甫秤,就说本世子准他私自调动两千轻骑,出关拦截。对了,再喊下人送壶热茶过来。”
徐偃兵点了点头。
李功德小声说道:“殿下,许浑此人分明不是一般的谍子,先前李功德曾有心套他的话,似乎当初严杰溪逃离北凉,他也曾亲自参与,有了他在手上,就不用担心李息烽和金缕织造局不就范啊。迟些杀似乎更加稳妥。”
徐凤年摇头笑道:“李叔叔小觑这些死士嘴巴严实的程度了,再说在自家地盘的北凉,我才懒得管什么李息烽什么织造局,就算加上那些赵勾密探,只要有个过得去的由头,想杀就随便杀了,我跟他们又不是亲戚,反正都是敌对双方你死我活,不用讲情分。做这种事情,就看谁心狠手辣,游隼鹰士在北凉以外落在赵勾手上,一样是这样的下场,要不然怎么叫死士,死士不是白叫的。”
李功德听着世子殿下格外闲适淡然的措辞,落座时看了眼年轻人那头不合时宜的灰白,没有说话。
徐凤年笑脸安慰道:“李叔叔要是觉得皇甫秤和两千精骑还不够,还可以再多派遣两百游弩手和一千骑。”
李功德赶紧附和道:“好的好的。唉,这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真是让殿下为难了。”
徐凤年摆了摆手,徐偃兵亲自送来茶水,徐凤年就又跟他说了增添人马紧急出关的命令。
徐凤年冷笑道:“好一个李息烽,真是不鸣则已一名惊人,在北凉当缩头乌龟十几年,要做就专做大买卖,挖徐家的墙脚挖上瘾了,送给赵家主子一个亲家还不知道满足,如今竟然连李叔叔也不肯放过,等过了今晚,我就去会一会这个金缕织造,到时候他可就没有许浑这般好命了。”
李功德唉声叹气,望向徐凤年,诚心诚意说道:“殿下,如此一来,虽非李功德自己作孽,却也自认是身败名裂,已经无颜也无心为官了,还望殿下让李功德告老还乡,去黄楠郡当个田舍翁。其实在殿下来陵州的时候,李功德就已经有这个心思,大江后浪推前浪,北凉人心所向,已经有了士子成林的气象,李功德自知才学浅陋,口碑更是奇差无比,不说正二品的经略使,便是当时兼着的陵州刺史一职,也难以服众。一开始殿下担任陵州将军,李功德就想着退仕之前,好歹给殿下打打下手一两年时间,也算圆了在北凉两朝为官的一桩心愿,是公心,也确实藏有私心,不曾想殿下才住进将军府邸,李功德眼皮子底下的陵州官场竟然就马上混乱不堪,那时候李功德就知道自己终归老了,本事太小,资历也浅,与其死皮赖脸被人骂走,还不如今天就恳请殿下开恩,放李功德回乡颐养天年。”
徐凤年轻轻低头吹拂着茶水雾气,笑而不语。
书房灯火昏黄,李功德双手捧住茶杯取暖,雾气蒸腾,一老一小的脸色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
李功德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殿下,李功德辞官退隐,并非一味避嫌,确实是自知难当大任,当这个北凉道首任经略使大人,也就是赶鸭子上架,要说李功德那世人皆知的官瘾,也差不多过瘾了,如今北凉格局扩展,气象崭新,李功德读书不多,比起王熙桦这些读书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前几日亲眼看着负真在一扇扇门上新桃换旧符,就琢磨出一个以前没想明白的道理,旧春联写得再好,可一年下来风吹日晒,老旧不堪,不说其它,光是瞧着就不够喜庆,远不如新联子赏心悦目,况且当下北凉朝气蓬勃,人才鼎盛,殿下有心整治官场,官场学问说到底,无非就是挪位置三字精髓,因此只要李功德一走,不好说整座北凉官场都可以人人官升一级,最不济殿下相中的饱学之士,都可以顺势往上挪一挪,这就当李功德最后为北凉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徐凤年打断道:“先不说这个,李叔叔还年轻,现在说什么致仕退隐,悠游林下,为时尚早。”
李功德欲言又止。
徐凤年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促狭道:“我猜啊,张巨鹿跟朝廷少说也要给李叔叔一部尚书和一个大学士头衔,否则就太小家子气了。”
李功德笑道:“李功德不曾拆开密信,所以不知内容。”
然后经略使大人将怀中密信放在桌上。徐凤年随意瞥了一眼,听到李功德今晚第一次笑声爽朗,“要李功德来说的话,跟经略使品秩相同的一部尚书,加上一个变不出银子来的殿阁大学士,都瞧不上眼,怎么都得让坦坦翁桓温的位置让给李功德还差不多,当然首辅大人要是乐意让贤,李功德也不介意笑纳,真是如此的话,容李功德反悔一次,殿下可别莫要拦着李功德啊,明儿就赶马上任去喽。”
徐凤年喝了口茶,哈哈笑道:“赵家天子要是有这份魄力,嘿,我还真不拦着李叔叔了,咱们北凉培养出来的官员,结果当上了朝廷首辅,传出去也好听,以后还不得无数士子涌入北凉当官?因为北凉是一块龙兴福地啊,本世子乐得他们一个个在北凉打拼二三十年,积攒够了苦劳功劳,然后跑去让朝廷客客气气收下养老,舒舒服服享受十来年的高官厚禄,死后个个被皇帝赐下美谥,多好的事情,北凉徐家得利,朝廷赵家得名,皆大欢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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