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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搬进这个楼层的时候,正碰到他与自己的妻子吵架。
是个很小巧的女子,不知为何,吵架那样地凶,一个手臂抡过来,将她手中提的很多东西,哐当当全都扫到地上去。她蹙了眉,但看看那个边哭边忿忿然将防盗门关上的女子,还是忍住了,默默弯下腰去,一件件地捡。捡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旁边的门悄然打开来,一个穿夹趾凉拖的男人,弯身帮她捡起最后一本书,而后歉疚地笑笑,说,打扰了,你是新搬来的房客吧?她点头笑笑,算是应答,不经意间,瞥见他手臂上五个鲜明的抓痕,突然觉得这个面容温和平静的男人,心内其实是深藏了一个海的。只是,这个海,他的任性蛮横的妻子,却看不见,抑或,是他故意隐了去?倒是在她这个外人面前,因为放松,而一眼被窥去了。
此后两个人常常就在灯光晦暗的楼道里,彼此碰见。并不说很多的话,只是点头,笑笑,或者再多,问一句,吃过了吧?谁都以为,一个单身的女子,与一个成家的男子,又是相邻,在另一个眼神锐利的女人扫视下,生活,永远都不会有交集;彼此刻意拉开的距离,让两个人,更是像抛物线一样,愈行愈远。是后来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她卧室的灯绳,断了,为了安全,她打算先扳下门口的电闸,再去接绳。但踩在椅子上看了许久,也没敢去掰下那个黑色的开关。正巧他下班回来,看见她仰头无助的样子,便笑了,说,你们女人终究不是这些东西的对手,还是让我来吧。
她感激地让了道,又开门,点燃一截蜡烛,帮他照着。四周一片漆黑,这一点的光,让两个人的距离,陡然近了。她看见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则在柔和的烛光里漾着;她很想再靠近一些,看那一侧的他,是不是与灯影里的一样,温暖中带着硬朗,还有男人的坚毅和隐忍。蜡烛高高举着,她只顾着昂头看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红色的温热的眼泪,已经沿着细细的手腕,蛇一样蜿蜒下来。
是到他跳下来,拍拍手,说,好啦,我去掰开电闸,她这才低头,看到了那些凝结的眼泪。他也看到了,接过蜡烛,沾在桌上,又转身,看着她,柔声问一句:疼吗?她弯腰去整理椅子上的剪刀和绳子,但声音,已是慌乱:呵,不疼的,真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一句“真的”,向谁确认呢,即使是假的,又能怎样呢,他是断然不会像她在舞会上遇到的那些男人那样,暧昧地上来拉了她,就帮着看的。他已经是有了家的人,这一点,她比谁,都要清楚。
这一次交往,让他们在楼道里,再相遇的时候,便不会如以往,那样蜻蜓点水般地不着痕迹。他会多问一句:周末不出去玩吗,城市的西郊有一个湖,风景挺好的,你初次来,一定要去看看才是呢。她也会轻声回他:嗯,是的,一直打算要好好走访一下这个城市呢,可是人懒,常常一个周末,就睡过去了;上周也打算去的,可惜临了又下起雨来,扫了兴致呢。
她只当这些话,彼此说说的,她不会奢望什么,尽管他的妻子,是个强势的女子,在工作上,从不会落后于人,几乎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出差中度过的,但她还是谨慎地与他,保持在只说说天气之类的距离上。她想如果他是个单身的男人,她会热情地回应他,甚至丢下自己的矜持,主动地以各式的借口,靠近他,像团火一样,烧灼着他。可是现在,他们除了这样在一米的距离之外,谈起与己无关的出行、天气、城市,还能怎样呢?
但是几天后,他却来敲她的门,说,这个周日,有空么?几个朋友约我,去郊区出游的,是你一直想去的那片湖,怎么样,有兴趣一起参加么?她本能地想要说不,可口中吐出来,却是成了:好啊,我也正闷着,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呢。
看见他在门口消失掉,隔壁的电视,突然打开,很大声地,将她吓了一跳。她看着对面镜子中那个面色潮红的自己,头发蓬松着,棉质的睡衣,松垮地裹着瘦削的躯壳,那一刻,她想起看过的一个恐怖电影,里面那个为了寻找一份丢失的爱,而情愿脱离躯壳、四处飘荡的女鬼,不正是自己么?
那次出游,有8个人,4个男人,都是单身,除了他。一行人躺在湖边,开各式的玩笑,大家都逼着他说围城里的感受,他原本正聊着一个刚刚看到的新闻,听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随后看了她一眼。她即刻低下头去,但这一眼,却让她在后来的时间里,再不敢与他对视。她看见他将手中的啤酒放下,沉默片刻,说,如果爱着,围城,当然是有它的好。
什么意思呢?她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如果”,如果爱着,难道他在说,身处围城中的他,早已不爱了么?可是如果不爱,那又为什么,每次争吵,他都要那样忍让着那个嚣张的女子?忍让到,让她都觉得,他需要远离围城,暂时地休息一下了。
她当然没有问起他,那个“如果”,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给她,任何的解释。他的妻子,已经出差回来,隔壁的房间里,又不时地传出争吵。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叫嚷,除了电视里一个男人在无休止地絮叨,她再也听不到任何男子的声音,从隔壁传出。偶尔从门口经过,她会看到晃动的帘子下面,一双男人的脚,旁边,有散乱的东西,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一个精美的瓷瓶,裂着森森的缺口,茫然地倒在一双废弃的鞋子上。她每次瞥到那双无助又感伤的脚,总是心疼,想,为什么,他不靠它们,走出这个围城。如果,里面,已经没有了爱。
这个念头,一度让她觉得惊讶。他有没有爱,他愿不愿意走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是走出了,又能怎样,他若是一转身,或许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吧。反而不如像现在这样,隔着一睹墙,听他的脚步,在那一边,猫一样,寂寞踱着的好。
两个人,依然相见,但似乎因了他的妻子,话,反而日渐地少。她看出其实每一次,他都有许多的话,想要对她说,但每每瞥见那扇紧闭的防盗门,还是将话咽下去,只道一声:你好,吃过饭了吧?她明明手里正提着几个黄的绿的彩椒,但却习惯性地,点头,回说,嗯,吃过了。
这句谎言,每次都让她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突然失了吃下去的兴趣。她听见对面的楼层里,有菜下到油锅里滋滋啦啦的响声,葱姜的香味,随了风,飘过来,钻进她的胃了,上下地翻搅着,让她的眼泪,不觉就流了满脸。
后来的一天,她的下水道堵塞了,水流了一地,她急得没有办法,想起他来,便冲出门去,敲他的门。他当然很快地,就将她的烦恼,解决掉了。她看着他的小腿上,沾上的脏泥,觉得愧疚,便去拿了毛巾,说,擦一下再走吧。他微微笑笑,拿起毛巾,低头去擦。刚刚擦完一遍,他要将毛巾投到她准备好的清水里,洗下的,他妻子叫骂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
她下意识地要去开门,他突然拦住了,说:让她去闹吧,我早已,不在乎了。
隔过一天,她便听说,他的妻子,闹到了他的单位,他在一群人好奇又幸灾乐祸的观望里,只一个转身,便走开了。
那间房子,是不能继续租下去了。他的妻子,早已用愤恨的视线,将那扇防盗门,给盯死了。她是个善良的女子,对于来自另一个女人的仇恨,她不知如何应付。不知,便也只好躲开。而且,是远远地躲开去。
她专门在一个工作日,请了假,回去将提前打包好的行李,叫了辆车,拉到新的房子里去。车在下面不耐烦地响着,她却浑然不觉,只倚在那扇与他紧靠着的墙上,停了许久,才孤单地转身,关门,走掉了。
一个星期后,公司要派人到一个偏远的城市里,建立一个新的办事处,她主动地提出申请。上司在最后决定前,看她一眼,说,真的没有什么挂念的么,你可要想好,这一去,或许不只是一年,况且,你又是单身……
她急急地打断了上司:是的,我是单身,所以不像有家室的人,那样拖累,我真的已经决定了,您不必再为我顾虑,我想我会努力工作的。
可是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眼泪,还是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
几个月后,她在J城,收到一封似乎辗转两地才寄来的信。外面的信封里,有一个短短的字条,写着,这是在你退房时发现的,不知是谁,也没有署名,将信塞到了门里。我想当是你的,便邮至你的公司吧。秋安。房主。
她颤抖着手,将最内层的那封信,打开来。陌生的笔迹,但她却是瞬间,就被那种熟悉的温热气息,一下子击中。
他在信里,说,菡,其实,早就想对你说,我在入住之前,就已离婚。是念及昔日的情分,答应在她没有找到新的爱人之前,可以暂时住在房中。她的种种吵闹,其实,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嫉妒,是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亡的婚姻,而困守住自己。可是,如果我跳出了,菡,你会不会,勇敢地,跟我走?如果可以,今晚,将你的门,虚掩,露一丝光亮给我,如果你拒绝,那就将灯,熄掉,且将门,紧紧地闭上吧。但无论如何,我依然记得,那些擦肩而过的往昔,记得我曾这样隐忍地,爱过一个与我相隔一墙的温柔的女子……
她的眼泪,再一次,疯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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