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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当兵的,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到这荒原上来跟人成亲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间时而汹涌地往前流淌,时而又如死水般无波无澜。地窝子里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眼看一个多时辰快过去了,他才说,柳岚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组织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也没有多少话跟你说,我只把该说的告诉你。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战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牺牲的,我三哥是解放兰州时死掉的,我五哥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几个哥哥一起参加八路军后,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杀死了……独眼师长说,我们家是满门忠烈……
要在平时,柳岚可能很愿意听他说这些,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听,她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话说完,这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这样彼此才能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记起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身体,把头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恢复了野蛮气,挥了一下自己的那只大手,转身走掉了。
5
那次见面不久,柳岚就担任了文化教员,开始给营里那些还是文盲的官兵扫盲。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她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团里命令王阎罗带一个连,全副武装,去师部接回三百多个从内地弄到这里来的遣犯。
这些遣犯成分很复杂,既有国民党军官,也有恶霸、土匪,王阎罗不敢大意。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十四个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但有一个娘们儿却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过脸,头发也梳过。他还看到,她指甲里竟然没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岚不同,她显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种发情母马的味道。这种女人全身都会说话,特别是她的眼波。她看王营长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样子可以吓走任何一个娘们儿。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岚看他的时候,也能用那种眼神就好了。
那帮女人来到这里后,柳岚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亘古以来,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这里劳动。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充斥着这片古老的荒原。
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军人谁是遣犯。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犯还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军人们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看上去无疑显得有些虚幻。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仅仅是一把被自己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岚白天除了劳动,负责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还要给官兵补习文化课。那些女人原来的生活大多是衣食无忧的,有些甚至是锦衣玉食,刚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她还得教会她们干活儿。
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琼,她父亲在四川巴州做茶----去了?叫“鬼脸”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指方向,说,祝营长大喜!他感觉鬼脸看他的目光和语气怪怪的。他黑着脸,骂了声,屌!
荒原上的风比刺刀还要锋利,天上挂着一轮比锅盔还要大的圆月,给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阎罗才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着,像个女鬼。
但柳岚没跑多远,一双脚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阎罗看到她的头发,吓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个……啥呢,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阎罗很生气,也很难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对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来想说“你跑个屌呢”,但那个字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屌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他妈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还有,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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