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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后,李玉来接筱月桂出院。她对筱月桂说,都是她不对,让秀芳一个人处理无法对付的局面。
筱月桂倒过来安慰她:“这不是秀芳的错,是命躲不过。”
极斯非尔路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李玉和秀芳要扶筱月桂上楼。
筱月桂笑了,“没事,我能走,等我不能走了,你们再抬我吧!”
她打开衣柜,准备换件更舒服的衣服,看见余其扬的衣服,内衣有一沓,西服有黑白各一套,领带有三根,突然她从白西服上衣袋里摸到一件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怀表。这不是当年她在南京路的亨达利给他买的吗?她打开一看,表仍然走着,走得一如以往。
走廊里飘浮着夜来香香味,她走进卧室,靠着枕头倚靠在床上休息,望着镶铜圆镜,问:“家里有什么事吗?”
秀芳说,没有什么太急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经处理了,你休息过来了,再一桩桩说给你听。
李玉端来人参鸡汤,看着筱月桂喝完了躺下,才告诉她,今天上午去看了一下新黛玉。没想到新黛玉竟然回到老西门一品楼那幢房子里去。
秀芳插话,“哎,那幢房子不是十年前,就被姆妈改做旅馆了?”
筱月桂点点头,她知道新黛玉做的这件事。
“姆妈留了一间给自己。”李玉转了个身,把一双绣花拖鞋放在床边,这才说,“她现在搬进那间房子长住。”
“她这么念旧?也难,一品楼当年是她一生最兴头的日子。”
“她说日子快到尽头了,她整个搬了回去,想在那里等。”
“她真快死了?才六十多吧。”筱月桂吃了一惊,扳着指头算算。
她记得新黛玉把她从乡下带到一品楼时,正好四十,现在二十个年头过去了,她应当只是六十过了,最多六十二,怎么会想到去等死?
“我看她气色败了,真的快到头了。”李玉说。
筱月桂双手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李玉以前告诉过她,做过这一行的女人,大都活不长。新黛玉也难逃这命,竟然也要在她身上兑现了?
李玉神色挺严肃:“我怕她随时会咽最后一口气。”筱月桂知道李玉在这种事情上头脑清楚,不会夸大其词。毕竟她年龄大,见得多。
“那赶快给我准备一下,我去看看她。”筱月桂说,“希望她不会不见我就走。”
李玉没想到,筱月桂会如此着急,“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你刚才说她随时会咽气,万一她不等我自己去了呢?”筱月桂说,“毕竟,二十年了,许多事多亏了她。”
傍晚时分,一品楼完全失去了往昔书寓的任何一丁点热闹和艳冶气氛,清寂凄切。房子年久失修,木柱上只剩下剥落的油漆,墙板间的缝碴裂着,天井石缝里长了青苔和野草。说是客栈,看起来客人不多,也许都是小商人,忙碌去了,厨房里好像有烟气,门槛全是脏黑污迹。
筱月桂顺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二层,顺过道直接走向里面,停住了:她和常爷的那间房不存在了,被隔成两个小间,另开了门。
她慢慢走过去,穿过回廊,从走廊墙上裂开的一条缝隙往外看,后院里的桃树已经被砍掉了,金鱼池成了洗衣槽。
曾经她在这里,谛听悠扬的江南丝竹,看一个个着鲜衣的美丽的女人们,细弹琴弦低唱,羡慕她们说不尽的优雅。管事高声叫喊局票,叫女人们出局的声音真是悦耳!“你的眼睛像猫,瞧上去温顺,骨子里却不知女孩子的羞涩。”新黛玉在这走廊上,对十六岁的她这么说。
现在一切都不再存在,可能不久,只剩下旧房骨架的这块老西门地皮,也会被水泥大楼吞没。她心酸酸地侧过身来,对直朝新黛玉以前的房间走去,她记得那间堂而皇之的凤求凰厅。
外厅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连那些字画吊灯都不见了。
里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新黛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垂着旧旧的帐纱。房间里很幽暗,筱月桂走近,撩起帐纱,挂在钩上,这才站立在新黛玉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满头白发的新黛玉费力地睁开眼睛,淡淡地微笑说:“我怎么总觉得一品楼里少一点东西,原来不就是少个小月桂吗?!”
新黛玉拉住筱月桂的手,叫筱月桂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窗帘拉开,一束斜阳照进来,反而加重了屋子里的清淡和凄凉。“点灯,点上灯。”新黛玉喘着气说。
李玉和秀芳这才从走廊进屋子来,去找台灯开关。筱月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新黛玉让筱月桂的脸转到光亮处,左右端详了很久:“小月桂真是个越长越漂亮,永远不现年龄的女人!”新黛玉摸摸筱月桂的脸,“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都三十六了吧!”
“我要老的。”筱月桂说,“姆妈,你告诉我,你要坦白告诉我:女人老了,应当怎么办?”
新黛玉说:“你小月桂是天下第一明白人,我就直说。女人开始老了,就自己往后退,免得让别人嫌,逼着后退。不过你还远远不到这时候。你不仅是驻颜有术,你是服过仙丹,青春永在。”
“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就开始老了呢?”筱月桂几乎是自语道,“我不是说外貌,外貌说不清楚。我是说,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应当认老了?”
新黛玉好像知道筱月桂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她的手,慢吞吞地说:“到她开始可怜自己的时候。”
筱月桂听了,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姆妈。你说得非常对。”她走过去,从梳妆桌上取过一把断掉一颗齿的木梳,对新黛玉说,“姆妈,我想给你梳一梳头。”这才把新黛玉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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