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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
“真的没有……”
“你娘的命真是……好。”
秋贤的语气中透出失望。
默了一阵,她又问:“你……喜欢你娘么?”
“喜欢呵。”
“你喜欢她什么?”
“她给我做粑粑吃。”
“还有呢?”
“还有……我不做作业,复查要打我,她就来骂复查。”他一到痛恨的时候,就对父亲直呼其名。
“你娘给你买过游戏机没有?”
“没有。”
“也没带你到城里看过火车吧?”
“没有。”
“你娘会不会骑单车?”
“不……”
“太可惜了,是不是?”秋贤简直有点兴高采烈。
“不可惜。我不要她骑单车。”
“为什么?”
“骑单车会摔跤。桂香她娘骑单车,差点被拖拉机轧死了。”
“你好坏,就不怕小叔骑单车也摔跤?”
“你摔跤,闲话。”
闲话是不要紧的意思。
秋贤紧紧地问:“为什么闲话?”
“你……不是我娘么。嘀嘀嘀——”娃崽又看见了一个下坡,快活地发出了加速的信号。
秋贤一愣,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地一旋,差点就要涌出眼眶。她咬紧牙,把车子朝前面蹬过去。幸好,一场秋雨已经落下来了。
狠
马桥的“狠”,是能干,本领、技艺高超的意思。问题在于,“狠”同时也意味着残暴、歹毒、恶意、不怀好心。把这两方面的意义统一于一个字,使我总是觉得不怎么舒服。我说过,我的字写得还不错,在马桥的时候,经常奉命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制作毛主席语录牌。农民看着我在墙上写字既不要画格子,也不要描底稿,爬上梯子挥手就写,一眨眼便成,常常发出啧啧赞叹:
“这个下放崽好狠。”
我辨不出这里面有多少赞叹,有多少指责。
字写得好是“狠”,字认得多是“狠”,帮队上修好了打谷机是“狠”,能够潜水堵住水库涵管也是“狠”,至于夷边工厂里造出了机器造出了农药造出了化肥和塑料薄膜——那当然更是工人们的聪明,也是工人们的“狠”。马桥人这样说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一切知识技能,暗暗设定了一个道德败坏的位置,恶狠狠的位置。
我怀疑在他们往日的经验里:掌握着知识技能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天然地具有一种侵害的可能。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隆隆机器,从天上给他们丢下炸弹的日本飞机;就像他们第一次看到的扩音器,总是号召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他们的自留地和自留山。他们怎么能不担心,以后遇到的其他强人,不会给他们留下同样的伤心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狠”字用得有什么错呢?
不光是马桥的语言是这样。
在四川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凶”,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好凶呵。”
在北方的很多地方,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邪”,同样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邪门儿。”
已流行于汉语普通话的“厉害”,表示本领超群的程度,也是褒中寓贬、喜中伏忧的一例。“厉”有剧烈和严峻之义,“害”更是一种明显和直截了当的警告。湘语中有“厉害码子”一词,就是指本领高强但处处占个便宜的人,即凶邪之人。
由此看来,在很多中国人的眼里,知识技能总是与恶事(狠、凶、邪、害等等)互为表里。两千多年前的庄子,甚至早就强调“圣盗同源”,对一切知识技能表示忧虑。“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见《庄子?胠篋》)他认为只有消灭了知识技能,盗国者才得以铲除;只有捣毁了珠宝,盗财者才难以滋生;只有砸掉了符印,人们才会变得本分忠厚;只有折断了秤具,人们才不会计较和争夺;只有破坏了法律和教义,人们才可能领悟自然而终极的人生之道……庄子的警示,在技术日益进步的现代,成为一线遥远的绝响,一注天际之外微弱的星光,不会被大多数人认真对待。
但是在中国语言遗产里,至少在我上面提到的很多方言里,它仍然悄悄地与人们不时相遇。
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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