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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1390年,应天府句容县滴流坡。
李定远被他的大丫鬟琵琶抱在怀里,昏昏沉沉地穿过国公府的花园,来到他爷爷住的宣园。
虽然还未睡醒就去给爷爷请安,失了礼数,但李定远向来受宠,自是没人敢挑他半句的。
李定远今年才十岁,虽不大明事理,但也知道自家爷爷是大大的了不起。明朝的皇帝往下数的第一人,就是他爷爷李善长了,以前官拜左相国,居百官之首。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他爷爷,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朝廷上的事李定远不清楚,但他却知道自家爷爷有九个儿子十五个孙子十二个孙女,没见爷爷宠着谁,最喜欢的单单只有他。就连娶了公主媳妇的二叔,也没在爷爷面前讨到什么特殊待遇。除了二叔一家住在公主府外,其他叔伯堂兄弟姐妹们,都在江西九江的李家主宅,独独只有他一个人被养在爷爷身边。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李定远除了觉得很少见到爹娘有些苦恼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所谓纨绔子弟的腐败生活。连每天早上给爷爷请安,都半睡半醒地走个过场。
他爷爷住的是正宗的国公府,厅堂的规制是一二品官厅堂,五间九架,气势宏大。李定远微张了下眼睛,立刻就被房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的阳光刺痛了双目,懒懒地又合上了。
又走了不一会儿,感觉到琵琶的呼吸刻意地放轻了下来,李定远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宁神香味道,便知道已是进了爷爷的书房。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和平常一样跟爷爷撒个娇,爷爷就会一脸无奈地接过他抱在怀里,甚至连他揪爷爷的胡子,爷爷也会宠溺地任他胡闹。
只是今天那熟悉的温暖怀抱却并未如约出现,李定远懵懂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家爷爷阴沉着一张脸,手扣着釉里红茶盏,正坐在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目光森然地盯着他。
“看看你这个混账样子!成何体统!”
李善长那是从元顺帝至正十三年就开始在朱元璋身边打天下的元老级人物,虽然所做的事务和汉时刘邦身边的萧何一般,都是负责内务军政统筹之类的后方工作,但好歹也是从血海战场中走过无数遭的。尽管在二十二年前就告老退出了官场明哲保身,但依然威严不减当年。平时在自家疼爱的孙子面前,有意地收敛了身上的戾气,但此时却无心再作隐藏,那一股迫人的威势就像是海啸一样,朝李定远铺天盖地般压去。
抱着李定远的琵琶也算是被波及到,骇得浑身发抖,差点连怀里的十三少爷都抱不住,下意识地就跪伏在地。
李定远因为大丫鬟的这一跪倒,顺势站在了地上。他倒是没被自家爷爷的变脸吓到,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这才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跪在李善长面前,口中请着安就拜了下去。
这一套礼数李定远很熟,每当过年过节他都要见那些叔伯堂兄弟姐妹们,每人每天都做一遍。虽然他还真没这么认真地做过,但看过那么多遍,怎么也都能学得有模有样了。李定远能被李善长另眼相看,自然并不只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可爱,李善长更喜欢的是他的玲珑心眼,觉着这小子最像他。所以连为他定名字的时候,都没遵循这一辈草字头单字的规矩,愣是起了个大气的名字。
李定远乖乖地磕完头,也不起来,直挺挺地跪在李善长面前,仰着头无辜地看着他。
李善长看着自家孙子水嫩嫩的脸庞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本来蓄好的气势像决堤的黄河水一样,呼啦啦地泄了个干干净净。他叹了口气,把小孩儿拉了起来,摸着他的额头,爱怜道:“远儿,是爷爷今天心情不好,没磕到哪里吧?爷爷都听到‘’的一声了。”李善长在外人眼中,那可当真是说一不二的宣国公,只要他脸一沉,那哆哆嗦嗦跪下来的人一片一片的,若是那些人看到这首席公卿作小伏低的一幕,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李定远的那双大眼珠子转了转,心中唾弃自家爷爷估计又是气不顺了,前几天折腾身边的护卫们,现在开始折腾起他来了?这可不行,赶明儿要把四哥和六哥也叫过来同甘共苦,反正他们就住隔壁的公主府。
李善长对这小东西了解得无比透彻,只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这兔崽子在想什么,啐道:“又想去祸害小四和小六?”对于其他孙子,李善长向来都是直接叫序齿的,甚至有些孙子的名字他都想不起来。所以对于李定远,他确实是格外不同。
李定远的四哥和六哥都是堂兄,叫李芳和李茂,都是他次子李淇和临安公主的儿子,今年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了,哪里还能跟才十岁的李定远一般见识。他们的母亲临安公主是朱元璋的长女,李善长之前也因为这个公主媳妇特别安心,觉得朱元璋就算再残害功臣元老,也绝对不可能对亲家下手,所以对那两个孙子也颇为亲近。当然,那亲近的程度和李定远还是有所不同的。
李善长揉了揉小孩儿微红的额头,心更软了,放柔了声音道:“都是爷爷不对,远儿想要什么,爷爷补偿给你啊!”他话语之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疼惜和痛苦,但却隐藏得极好。
李定远的内心暗叫果然这样!爷爷总是赖皮,就喜欢这样拿东西哄他开心!不过他小心眼一算计,还是决定试试道:“爷爷!那我想要那个铜匣!”
那个铜匣,是李定远心心念念的宝物,以前也撒娇耍泼尝试过无数次,爷爷总是只借他看看,完全不松口送他。其他宝物倒是他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久而久之,这个铜匣就成了李定远的执念,他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喜欢那个铜匣,还是只为了赌一口气。
“好。”
“爷爷你要是不舍得就算了……咦?爷爷你同意了?”李定远目瞪口呆。
“箜篌,去给远儿把那个铜匣拿来。”小孩儿这样难得吃惊的表情,取悦了李善长。他一抬手,就立刻有人去书房把那个铜匣取了过来,放在李善长的手中。
李定远盯着自己心心念念的铜匣,移不开眼。这个铜匣并非普通的铜匣,虽然只有一个巴掌大小,但看上面精美的雕刻花纹还有厚重的铜绿,就能知道这东西年份不浅。铜匣的盖子是用琉璃制成,绿色的半透明琉璃盖下,能够隐约地看到铜匣之中固定地放着一柄白玉如意。而令李定远痴迷的,是这个铜匣根本就打不开!铜匣的琉璃盖是完全封死的,若是想要拿到那柄小如意在手中把玩,就只能摔碎那价值连城的琉璃盖。
就算是视金钱如粪土的李定远,也知道绝对不能做出这样毁坏宝物的举动。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一柄白玉如意封在铜匣里,难道有什么机关可以打开这铜匣?但其他地方都严丝合缝,李定远每次把玩都无功而返,更加增添了想要打开的好奇心。
而在爷爷亲手把这个铜匣放在他怀里时,李定远并没有如他想象般欣喜若狂,而是把目光从铜匣移到了爷爷的脸上,前所未有地认真问道:“爷爷,出了什么事吗?”
李善长脸上慈爱的表情僵硬了一下,随后笑了笑道:“没事,就是爷爷最近有些忙,远儿去汤山别墅玩几天可好?这个铜匣这几日就暂放在你那里,等你回来爷爷还是要收回来的。”
李定远鼓着胖乎乎的脸颊,一脸不甘心地把铜匣抱得死紧。他知道爷爷并没有跟他说实话,但他也知道爷爷虽然宠他,但绝不会允许他反驳已经决定的事情。
李善长留恋地拍了拍小孩儿的头,淡淡对旁吩咐道:“律笛,远儿我就交给你了。”旁边一个精瘦的青年立时跪伏在地。
李定远见那青年应声之后就起身过来抱他,不禁吃惊地回过头。他的大丫鬟琵琶不和他一起走吗?只有律笛陪他?虽然他知道在爷爷身边,这个律笛的地位极高,但整件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琵琶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递给了律笛,然后手脚麻利地把李定远身上的花卉杂宝纹对襟马甲等等绫罗绸缎的衣物都扒了下来,换上了普通孩童的灰褐布衣。她还把他身上佩戴的各种珍贵饰品也都摘了下来,只留了他腰间不起眼的白玉子辰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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