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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和朋友们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一天的辛苦与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丁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一会儿。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在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像特别的亮起来。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汽车迎头来了,卷起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汽车也没了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呢?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许汽车横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讲到胡同口“上”,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好,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多少钱?”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货,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车只是辆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块,他绝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完事。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里埋,不敢再起来。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奈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狂风怕日落,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一会儿,天便黑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小跑着。他知道这不像样儿,可是,不像样就不像样吧;像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这不是拉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掸子,拼命的追着狗打。一直把狗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我怕你呢!”
“你这算哪道拉车的呀?我问你!”车上的人没有好气儿的问。
祥子的心一动,这个语声听着耳熟。胡同里很黑,车灯虽亮,可是光都在下边,他看不清车上的是谁。车上的人戴着大风帽,连嘴带鼻子都围在大围脖之内,只露着两个眼。祥子正在猜想。车上的人又说了话:
“你不是祥子吗?”
祥子明白了,车上的是刘四爷!他轰的一下,全身热辣辣的,不知怎样才好。
“我的女儿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什么?死了?”
“死了!”
“落在他妈的你手里,还有个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来!下来!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来!”
刘四爷的手颤着,按着支车棍儿哆嗦着走下来。“埋在了哪儿?我问你!”
“管不着!”祥子拉起车来就走。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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