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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剪开红彩绸,满堂都在鼓掌。红绸并不对着大门,而是在一层二层之间的一个怪怪的钢铁怪物之前。
饭店经理高声说:“这台自动楼梯,叫作‘平步青云’,特地从德国定制,全世界还没有几架。”他按了一下电钮,“轰隆”的一声,钢铁怪物开始卷动,所有的人都吓得往后一缩。他请客人步上自动楼梯,客人都犹豫不敢。这东西样子太可怕,要把人卷进机器里去似的。
筱月桂优雅地一点头,说:“那么我先上,该我的头彩。”
饭店经理大声喊好:“筱月桂,筱老板,中国‘平步青云’第一人!”
筱月桂努力控制自己,脸上不露出任何胆怯之色,脚踩高跟皮鞋,她稳稳地踏了上去,在机器恐怖的轧轧声中,冉冉上升。周围发出一片惊叹,而她越升越高。
乐队奏响音乐,酒会开始。不少人在自动楼梯前排起长队,跃跃欲试,有出洋相左歪右斜的,有尖叫的,有跌倒的,更多的人最后一步不敢踏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不至于出事故。饭店经理和饭店人员都忙着照应。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这新鲜玩意儿吸引住的时候,筱月桂悄悄走到一边,搭电梯一直升到最高层。她推开走廊的侧门,走到屋顶上。
整个上海一览无余,这已经不再是洋场十里,而是三百多万人的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高楼大厦,像一层层山峦重重叠叠,中国这块国土上从来没有过这奇景。
而另一边隔着浩浩渺渺的黄浦江,可以看到江对面浦东那一带,除了河边的仓库船厂,依然是田家阡陌。同样阳光,照着完全不同时代的两个国度,两个国度都铺展得无边无垠,一直延伸到天边,不见尽头。
景色壮观,似乎丝毫没有使她动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语地说:“偌大一个上海,三四百万人,我怎么就没有一个亲人?”她不禁悲从中来。
她发现自己睡觉时手握得紧紧的,握着一个冰凉的怀表。经常是枕头滑到身边,如一个人陪伴她,一种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蚀空了她的内心,听见里面狂风在呼啸。就在她离开医院的第二天,清晨电话把她弄醒,是余其扬,他已把荔荔护送到黄山。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我们再好好商量一次,好吗?”他说。
她努力镇定自己,不让自己心软。她再次拒绝,当电话那边死寂一般的安静回应在她耳边,她才感觉那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余其扬是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她和他之间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对方。
地平线移远,她的目光退了回来,看楼下近处的层层屋顶,低矮的黑瓦民居,夹在西式的平顶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栏杆边上,看下面笔直千仞的谷底,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行人。这个活人的世界,永无疲倦地运动的人和车,东去西往不知忙碌着什么。她看得着了迷,脱了鞋子袜子,一条腿跨过栏杆,骑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楼下的马路开始往更深处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开始出现幻觉,觉得深渊底下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她心头的沉重和苦恼,那是她最早见到的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川沙乡下用力地抬着滑竿朝这儿赶来,在陆家嘴渡口,隔着黄浦江,无限神往地望着这儿。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认识的欢乐,就是常爷与她在床上时那种飞出肉体的生命欢乐。荔荔,她最最亲爱的女儿,她仿佛又听见她来到这个世界时一声声清脆的啼哭,她紧紧地抱着还未清洗干净的荔荔,面颊淌着泪水。我的孩子,你和我永远都不会分开。但是尚在襁褓里的小荔荔被新黛玉抱走,不许她再见到,她被卖到幺二堂子。那时她不就死了吗?她想女儿,想得头发直掉,嘴唇生泡,夜不能眠,生不如死。她跑到一品楼,只是为了隔着大门听听女儿的声音,当然新黛玉不会把荔荔放在这儿养。从她知道女儿在教会学校的那天起,她的脚就止不住地朝那儿走,明知道见不到女儿,还是往那儿走,似乎靠近那个学校的地气,就觉得有了安慰和生机。她的生命怎么可能没有荔荔呢?荔荔,妈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她索性把另一条腿也跨过来,都伸在栏杆外。
现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脚,一双秀丽的脚,踩在整个上海之上。
下面正在进行着舞宴、酒会,音乐仿佛响在耳边,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踩着音乐的节拍,在石沿的边上走了几步。深渊的诱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轻盈,她觉得心境很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天宽地阔,可得个大解脱。
突然,她紧紧抓住栏杆,害怕地问自己:“大脚丫头,没出息的,你在可怜自己吗?”
有人从顶楼的楼梯间看见筱月桂在栏杆外面行走,慌张地奔回楼里,叫起来:“筱老板跳楼!”
一群人气喘吁吁奔了上来,饭店经理跑在头里,他慌张地四顾栏杆外,已经空无一人,他立即扑到栏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马路,下面人头攒动,好像是出事了。鲜红的夕阳正从楼与楼的空隙,落进整座城市,光影灿灿,这群人看糊涂了。
再仔细一看,是人们拥在新都饭店门口,想往里进,看新鲜。
饭店经理觉得奇怪,问刚才呼救的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人也说不出个名堂。经理赶快指挥手下人满处寻找。“看看顶楼筱老板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间里没有人。
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找,终于在楼下舞厅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经换了一件镶满闪闪银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耸,腰肢细软,正在朝宴会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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