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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阶段,我是那样缺乏自我,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她口口声声「为我好」,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渊,而我心知肚明,居然还欢迎她这样做。
在我从小到大这十来年里,母亲反复地向我灌输同一个故事。我出生那天,也是她的鬼门关,是她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个故事讲了太多遍,以至于我能熟背每个细节。
我诞生于50年一遇的最热夏天,临产前一天母亲被送进了县城医院。医生说我头太大了,建议做剖腹产。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把我的大头视为高智商、不平凡的象征,坚持要顺产,免得毁了我的天赋,也毁了这个家的希望。
她疼了一天一夜,宫口反复在三指徘徊,等到终于能看到胎头时,医院里停电了。她向我描述产房里的滚滚热浪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我降生于世,她因为大出血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没有家属能来签字,她爬起来自己替自己签了字。她的情况急需输血,县医院血库血源紧张,必须要有熟人主动献血,血库那边才肯给她放血。骂人是没用的,要么在转院路上耗死,要么躺着等死。她选择转院。
一位来县城体育用品批发市场进货的中年男子,在面馆用餐时,被老板散养的流浪猫在胳膊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他来县医院打狂犬疫苗,在大门口撞上了这档子事儿。中年男子针也不打了,献出自己的血,救了母亲一命。后来他和家里的老婆离婚,成了我的第一任后爸。
你可以说,在某种层面上,我欠母亲一条命。
她一辈子吃了别人三辈子的苦。人到中年,想要的无非是一点儿钱,过上所谓好日子。而你问她什么样算是好日子,她也讲不出来,只说反正不该是眼前这样。
她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从不会停下去想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不是这样做,从不自我反思,只遵循身体的本能,追逐无意识中涌现出的躁动。很多时候,她给我感觉就像是捉摸不透、变幻无穷、令人畏惧的大自然本身。在一些方面,我是遗传她的。她越走越远,越错越多。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三任继父为求自保都远远地躲开她,视她为害人的瘟疫。没有人能叫她停下,就连她自己也不行。
我没能把她拉回来,她眼中早已看不见我这个女儿,只剩下无止境的贪欲和癫狂。当一个人渴求一件东西太久而不得,渴求本身就会成为活着的意义。你强行要她停下,等同于要她的命。就算我想让她清醒过来,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也办不到。
所以在最后,我任凭她把我卖掉,卖掉了第一次之后又卖了第二次。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是我母亲,我爱她。她也着实伤透了我的心,毁了我的前半段人生。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10
伊斯坦布尔亚洲区一家地下酒吧,当地著名的爵士乐队正准备登台表演。满天花板的「蓝眼睛」挂链闪闪发光,令我想到某位老友。
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台下,不担心会暴露身份,学着周围人的动作,举起半杯柠檬水,向鱼贯上场的艺术家致敬。女歌手扶起麦克风,她可真是位希腊女神长相的古典美人。欢快流畅的即兴乱弹充盈整个地下空间,人人都面带微笑、风度翩翩。
一只友好的成年金毛犬与我同桌,蹲在我正对面那把橡木椅子上,毛茸茸的狗尾巴紧跟着吉他手的节奏打拍子。
「瞧瞧,多好的气氛啊。我,这帮叽里咕噜的老哥,外加上一条狗。」我对狗说,没指望能有回应。狗冲我轻轻地「汪」了一声表示赞同。
「有缘同坐一桌,告诉你好了。我以前来过这家酒吧,第36次闪落,在这儿打了六天黑工,包吃包住。老板是个只会讲英语的韩国基督徒,一个人跑到小亚细亚传教,挺奇怪一人。我们也没机会深入接触,我跟谁都这样,没有时间。最后那天我闪落了,一里拉没挣着。」
狗咧开嘴巴笑了。
「你也是只奇怪的、有故事的狗狗,对不对?」
音乐声很吵,我非得用吼的,才能确保对方没有听漏我的句子。「相遇就是缘分,咱俩交交心啊。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狗,你们狗子普遍太自来熟了,每时每刻都在看人眼色,琢磨人家跟自己地位谁高谁低。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猫。猫咪在心理上是独立的,甭管是不是真的,人家坚持自己跟两脚兽地位平等,这份精神难能可贵。」
狗听懂了,「汪汪」地低吼了两嗓子表示受到了冒犯。
「蹲着别激动,你是一只懂音乐、有礼貌的大狗,别坏了气氛,你跟其他狗狗不一样。」我让步道。
狗用微妙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下巴趴在光溜溜的实木桌面上,哼哼唧唧地拿舌头舔我平放在桌上的手指。
「都说了我不喜欢狗了,行啦行啦,甭安慰我。我知道我死了,在沙漠里睡过去了,早就被沙子埋得找不到了,一万年后得变成石油让人挖出来,这些只不过是一场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跑进我梦里,你也死了?」
狗子冲我翻了个大白眼,张嘴说话了:「给我清醒点儿,没有人死!」
天空湛蓝如洗,平静得像一场大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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