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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四月,大业关这里战事仍是波澜不惊,张健部战斗无果,索性在大业关外同样筑起堡垒,似是做起了长期对峙的打算。
沈哲子刚刚回到京口,便被庾怿召去。
“维周,你觉得有无可能路途险阻,信使仍未到达荆州?”
说起这话时,庾怿忧心忡忡,大概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说辞,只能籍此来安慰自己。行台立于京口,荆州不派人来见,这影响实在太恶劣。不只会影响到他执政的合法性,甚至还有可能将早先争取到的局面都给破坏掉。
沈哲子也能体会到庾怿心内的彷徨焦虑,平叛是否顺利关乎到他全家老幼的性命,而荆州的态度则又影响到平叛的进程。历史上庾亮冒着杀身之祸都要硬着头皮去见陶侃,如今庾怿名望资历都要远逊其兄,虽然有皇太后在其身后传诏召见,但陶侃是否甘心承受这个事实,真的是在两可之间。
“小舅放心吧,荆州绝无可能缺席,一定会在约定之期前到来的。”
沈哲子现在也只能这样安慰庾怿,不过这也确实是他心内真实想法。
诚然荆州是分陕要害之地,方镇之重无过于此。但同时荆州的情况也最复杂,哪怕不论南北的冲突,单单在荆州本地便是豪强林立,荆襄豪强像是蔡氏、习氏等等兵甲之盛并不逊于早先的沈家,又有南蛮各部不服教令,更与敌邦接壤,并不是一个团结紧密、其乐融融的环境。
陶侃坐镇在这个位置上,境况与淮北郗鉴有些类似,甚至较之郗鉴还要恶劣许多。诚然他乃是百战宿将,可称国老,但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威信和力量将各方完全打压下来,重点还是要施以安抚和平衡。
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对朝廷赋予的大义名分便尤为看重。一旦这个名分不在,绝难再保持原本的平衡。比如沈哲子这里已经收到许多淮北流民帅的投献书,其中不乏人大有将郗鉴取而代之的野心,但沈哲子也深知这些人无论是名望、才具还是实力,都不具备镇住淮北局势的可能,若任由他们滋事,反而会让淮北局势糜烂不可收拾。
荆州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况,正因如此,可想而知陶侃对中枢心存的不满,就连江州温峤都有辅政之名,他这个分陕方镇居然不能列名其中。这对他而言,不只是羞辱,更是一种迫害,迫得他要花费更大的代价和精力,才能稳住荆州各方不乱。
如今的江东两个政治中心,一在京畿苏峻手中,一在京口,毫无疑问后一个政治中心合法性要更大一些。荆州除非不表态,一旦要有所表态,必然要选择京口。若不然,只怕他的部众先要群起而攻之将他驱逐。
但如果太顺从的表态,这又不符合陶侃的利益。基于这样的认知,沈哲子觉得荆州方面或会有些波折,但最终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诸事皆上快车道。首先是吴人翘首以往的会稽分州之事,终于以正式诏书明令下发,通传各方。新立之州名为东扬州,以浙江为界线,包含有会稽、新安、永康、临海、永嘉、建安、晋安等七郡之地。
原会稽内史沈充进位镇军将军、东扬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督东扬、交、广、宁四州军事,同时加录尚书事。最后这一条,是庾怿硬要加上去的,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中枢实在是权弱,沈充加录尚书事一定程度上可以对他的事权有所补充。
新立一州,原本是伴随着大量的繁琐工作,原本的行政构架要梳理,州郡之间的籍册要交割,最重要的是审核丁籍进行土断,没有一年半载是完成不了的。但是现在事从权宜,国难为先,其他诸事都可不计,最重要的是军事班底要快速搭建起来。
时下江东军制仍是世兵制为主体,家兵部曲作为补充。然而眼下起兵在即,再去分割军户征召兵众已经来不及。况且包括会稽在内,这数郡之地兵甲都是稀缺,若是强硬划分军户,不得不考虑民怨问题。须知一旦成为军户,那是要世世代代承担兵役的,绝非一时头脑发热就能做出决定。
所以南北各家在经过几轮商讨后,最终才决定给予东扬州十军的旗鼓编制,由州府自行招募义勇成军,当然钱粮军资仍要由行台拨付。不过这也只是取一个名义上的节制权,皇太后与琅琊王轻身出逃,行台如今又没有一丁点的财赋进项,最终还要靠吴中人家进献为用。
但这些都不成问题,朝廷愿意让步准许吴中立州,对吴人而言已经是一个莫大胜利。以往哪怕没有这个名分,他们也要出人出粮的举义。如今是用钱粮资助吴中子弟兵,自然没有什么怨言。
对于自家第一次掌握到军事上的优势,沈哲子也是分外热心,基于早先就已经铺垫好的氛围,趁着如今京口各家族人毕集于此的时候,多方奔走,钱粮已经不成问题。在诏书下达的第一天,吴兴、会稽、临海三郡夏税已经提前押运到了京口,大大填补了行台钱粮的空白。
与此同时,以沈家为代表的吴兴人家向行台捐输钱五千万、粮二十万斛、甲具数千副、余者物资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正是春潮之际,这些物资没用多久便统统到达了京口。会稽方面亦有捐输,不过被中枢诏令暂停余杭,遣使清点完毕后拨付东扬州军资。
吴人对于这件事的热情,不只震惊了京口诸公,就连沈哲子都是大受触动。东扬州募军令刚刚发出,不旋踵便让整个吴中骚动不已。更远处的会稽、吴兴情况如何,沈哲子还不知,但是近处的吴郡几乎是一整家子弟往南去投军。更有甚者,就连京口这里早已经进仕的吴中子弟都弃官南去投军。
人的热情很难去以政治利益的得失去考量,而吴人对于拥有自己子弟兵的这种热切急迫心情,沈哲子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见如此才知自己仍是低估了乡人们的热情。自旧吴灭亡至今,吴人虽然一直担着一个易动难安的名声,但事实上始终不曾拥有正规的守护乡土的军事力量,会稽军州的建立,彻底打破了这一空白!
东扬州建立不足十日,沈充便带领新立州军五千人北上,赶在行台建立之前到达了京口。
沈哲子与众人一同出城去迎接老爹,亲眼看到不乏吴中老人在儿孙搀扶下颤颤巍巍立在运河码头,极目远眺,神态中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急躁。而整个码头早已经是人满为患,甚至不乏人被拥挤的人群挤落入河。
运兵大船自运河南缓缓驶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船首那迎风招展的东扬州大旗,单此一幕,便已经让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滚滚浪声之中,大船由远及近,极目望去,已经可以看到大船上列阵执戈、密密麻麻的人影。突然,船上响起了急促浑厚的军鼓声,继而便是响彻云霄的歌咏声:“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
沈哲子听到这歌咏声,心内先是一乐,东扬军所歌这诗篇出自《诗经。大雅》,讲的是召虎奉王命破淮夷,俨然已经以王师自居,而将历阳部斥为东夷。可是早先的历阳军那可是以勤王正师过江,而吴人军队大概才是真正的蛮夷之属吧。如今忠逆易位,实在可称吊诡。
可是很快沈哲子笑不出来了,随着大船越来越近,那歌咏声也越来越雄壮,岸上许多吴人纷纷加入到了这咏唱中来。在沈哲子左右,不乏有人唱着唱着,已是泪如滂沱,更有许多老迈者,捂着漏风嘴角,呜呜哭得孩子一般。
男儿被金甲,锋刃流寒芒。吴人多义士,破胆与君尝!中朝以降,吴中几多灾厄,可以说是一寸乡土便浸透了数分乡人热血!频频举义,血战桑梓,但在朝堂诸公看来,吴人向来都是无义、不可信重之流!
“不意有生之年,还能见我子弟兵甲之盛!”
站在沈哲子不远处的,乃是吴兴乌程徐家的老者徐丞,这老者早已年过花甲,人生可以直接追溯到旧吴。此时语调颤抖,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若非家中子弟搀扶,几乎都已经站立不稳。
听到这感慨声,沈哲子心内亦是慨然。他家从逆贼一路行进到如今,成为一方真正的能够影响时局走向的方镇力量,回顾这个过程,何尝不是吴人在时局中的一个缩影。
高门蝇营狗苟素无担当,眼见吴人被一路打压无法扬志而无动于衷。他家从武宗末流开始,到现在总算可以说能够在时局中担当一部分乡人的利益诉求!
“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随着慷慨激昂的歌咏声,大船稳稳停靠在了码头上。
沿江民众们自发退开,腾出足够的空间来。武装整齐、被甲森严的东扬军缓缓下船,在岸上排列成阵,面对着激动不已的乡人们,肃穆的面孔上更闪耀着一种圣洁的光芒。
沈充身被重甲,头戴虎头兜鍪,腰悬长剑,手持旌节,在亲兵们簇拥下行至岸上,面对众人深深施礼道:“充身受皇恩诏令、父老厚望,东扬募军,如今已十军毕集!来日血战不辞,不使贼虏侵我乡土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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