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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再见（第1页）

县城比起村子热闹了许多，像极了那年我去的广东的那座城市。十年，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城市、村庄，连同这里的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我像是一个生活在荒岛的野人不小心闯进了现代化的城市，有诸多不适应。

上了车，我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刷着手机，看到一则最新消息：女尸疑似隔壁村子的一个支教老师。新闻只有几十个字和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我在照片里再次看见了那个发卡。我想起穆清跟我说的那句：“你能杀了我才好，我会感激你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瞬间泪如雨下。

何生把我的手握紧，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她的平静给了我无尽的尊严，可能这世上只有她才会任我如此放肆地哭泣，只有她才懂我的脆弱。

我们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这座城市没有一丝冬天的感觉，棉衣穿在我们身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何生说：“早就听说昆明四季如春。没有想到真的有这样的地方。”

是啊！竟然有这样的地方，永远都是春天。微风吹在脸上暖暖的，我们把棉衣脱下来拿在手里，开始寻找旅馆。我走在前面，何生走在后面，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这座只有春天的城市的街头。

我们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钟，看见一个叫大众旅社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和所有廉价的旅社一样，这里房间的床上铺着有些发黄的被褥，空气里散发着霉味，厕所的马桶里满是污渍。房间的空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旧的桌子，没有窗户。何生坐在床边，我躺在床上。

我们要了两间房，只是何生一直待在我的房子里，很晚才回去。

那是我第一次问起她，我离开之后她的生活。故事里、电视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总是水火不容，而我和何生却是个例外。我在外面的那一年，就想好好挣钱，让我这个妹妹过上好日子，将来体体面面地出嫁，希望她有一个好的未来。可是如今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在牢里的那些年，我无数次想放弃，最后是靠着她写给我的信才坚持下来的。是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意我，是她让我明白我并不是孤苦无依，我还有她。

她的信里从未提过她过得好不好，都是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又考了第一名，上高中了，上大学了，离开家了，去大城市了。

每晚我躺在床上，期待着再次见到她，才挨过了那艰难的岁月。我并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只能拥有这样的人生。

可是不甘又怎样？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好像只要认识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就连只和我见过一面的云衣最后都失踪了，和我只相处过很短时间的穆清如今生死不明。

我越来越觉得，或许大家说得很对，我就是一个不祥之人，凡是接近我的人都会遭遇厄运。直到后来，我遇见了那个成为我妻子的女孩，我才知道，人的命运，并不是由老天安排的，而是由自己主宰的。

我终于问出了那一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此时何生正坐在床边喝水。她的动作很轻柔，端着热水，雾气缓缓升起。我听见她说：“哥，无所谓好不好。我能离开那个家，就觉得一切都很好。”

“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我一回家，就会想起你。一想起你，我就会恨那个家，恨那里的每个人。被恨淹没的时候，我就找不到自己了。所以我宁愿待在外面，一个人孤独地漂着。我一直在等你出来，我知道你会出来的，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说话。”

她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小时候那个倔强的小女孩不见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如此平和的女人。我一直感受不到她的情绪。她像尊菩萨，没有悲、没有喜，就那样心怀怜悯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安静地陪着我。

“哥，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错。错的是那群人，错的是这命运。我们什么错也没有。”

“哥，我会一直陪着你，若是没有你了，就没有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笑。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长大之后的何生：细长的眼睛，塌鼻梁，薄唇，脸很小。她既不像何正强，也不像柳百合。她像谁？说不清楚。我盯着她的脸看，看着看着，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她的脸和我的脸重合，我们的人生也好像因此变得不可分割。我终于想起来她像谁了，她像我这个和她有一半血缘的哥哥。

“明天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还找吗？”

“何生，你说，若是她真的死了，我找到她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