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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致行没有多说,瞪了老婆一眼,严肃地说:“你出来!”邓香莲发觉撒不了疯,只得撇撇嘴,不情愿地走了出去。高致行也跟着上去了。
岳芳英强忍着泪水,拉过了儿子。高建国眼泪挂在脸上,扶住母亲的手臂,悲恸道:“妈,我在路上一看到电视新闻就赶紧回来了……”
岳芳英冲他一摆手,说:“默哀三分钟。”整个地下室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中。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岳芳英把自己关在房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她一向把自己当作一个具有纯粹革命情怀的战士,所以对自己背离组织的错误行为深深自责,自感无颜再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无颜再回北京与亲人、与同志们相见。从那一刻起,她把留在香港当作流放自己、惩罚自我的方式。高建国对母亲内心的痛苦感同身受,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中国”二字的分量。无法回到北京,从此成了他和母亲之间不能言说的心结。
三天之后,岳芳英重新走出了房门。刚到客厅,就听见高致行夫妻正在吵架。岳芳英完全没有理会,直接走出了大门。她沿途问路,找到了儿子上工的西环码头,在蚂蚁般的人流中找到了儿子。高建国正扛着两只沉重的麻袋往仓库走,低着头,腰几乎被压弯了,一旁的监工正在冷笑。强忍住愤怒的岳芳英径直走到跟前,拉着儿子离开了码头。
岳芳英带着儿子到了高家先人的坟前,让高建国献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又是三鞠躬。高建国一切照做了,才开口问道:“妈,你怎么了,突然带我来这里?”
“我想通了,既然来了香港,就在这里生存下去吧!我们的身上都有无法原谅的错误,背井离乡,也算是对我们的惩罚吧!”
“妈,你说什么,我不太懂。”
岳芳英坦然道:“没什么,建国,既然选择留下来,就好好努力,妈妈相信你。”
高建国点了点头,慢慢跪在了祖父母的墓碑前,满脸虔敬地说道:“爷爷,奶奶,我是建国,是高致远的儿子,你们的孙子。今天,我代替我爸来看看你们,希望你们在天有灵能够知道我爸的那份孝心。”这时,一阵微风吹来,花瓣随风抖动,仿佛两位老人的应答。
高建国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说实话,我真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我真来了香港,真到了你们面前……香港和北京太不一样了,我现在越来越理解我爸,当初为什么要回北京,还和你们断绝了关系。他和二叔是不一样的人,也许和你们也是不一样的人。他们不想收留我和我妈,他们压根就瞧不上我们,觉得我们是穷亲戚,是累赘。我也想好了,我现在就在你们面前,站在香港这片土地上,我要在这里生存下来,而且要活得好好的……”高建国站起来,突然大喊:“爸,爸……我替你来看爷爷奶奶了……”
二
1976年10月6日,“*”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从危难中挽救了中国的社会主义事业,为党和国家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创造了前提条件。全国亿万军民举行盛大的集会游行,热烈庆祝粉碎“*”的历史性胜利。身处石嘴山五七干校的高致远,在历尽各种屈辱和磨难之后,也终于盼来了一线曙光。
安国庆终于痊愈回到了家中,虽然还坐着轮椅,但身体已无大碍。所有的焦点又聚集到了安慧的终身大事上。面对母亲的步步紧逼、哥哥的恶言相向,她始终采用了避而不战的态度。终于被父亲逮到一个机会,帮她解开了心结。
夜里,安慧正独坐院中发呆。
安长江轻轻地走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指着旁边的一株植物问道:“慧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吗?”
安慧侧脸偷偷擦掉了眼泪,才回答道:“这不是您最喜欢的兰草吗?”
“是啊,兰之香,盖一国。所以人们也称她为‘国香’。慧儿,你在爸爸心里,就像这兰草,高洁、清雅。兰草是花中的君子,而我的女儿就是这样,一尘不染。”
安慧啜泣了一下,将头轻轻靠在了父亲肩头,低声说:“爸,对不起,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以为,你们都不会原谅我……”
“傻孩子。你现在长大了,终有一天是要嫁人,离开这个家的。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嫁给一个真心实意对待你的人。你别怪你妈妈,她的心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安长江一边说一边轻抚着女儿的纤背。
“爸,您真的希望我嫁给王乐吗?”
“不是我希望你怎么样,而是你自己去做判断。至少,王乐现在是你身边最可靠、最熟悉、最值得信任的人,对吗?不管你是否选择王乐,你都应该忘了高建国,忘了他带给你的一切伤害,忘了他这个人,你才能真正向前看……”
同一个夜里,高建国突然从睡眠中惊醒,他已经从叔叔家搬出来了,跟工人阶级兄弟们住在一起。今晚工棚外却是哀号不断,让他无法安睡。打骂声和哀号声终于停了,高建国偷偷跑了出去,扶起了角落里正在痛苦*的工友。这个工友叫阿雄,因为母亲重病,债台高筑,不得已去仓库偷偷拿了货去卖,结果被监工发现,饱受了一顿毒打。
高建国仗义疏财,拿出了自己辛苦攒下了一点钱,让阿雄先拿去应个急,谁知两人拿着药和食物来到阿雄家时,阿雄病重的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眼里是阿雄家低矮破旧的棚屋,耳中是阿雄痛苦的悲号。高建国脑中闪现出在北京芝麻胡同的小饭馆里,安国庆的头上插进一片玻璃瓶碎片,一股股的鲜血顺着头和脖子流下来的场景。
高建国并不知道安国庆还活着,而且还在整天变着方地欺负他魂牵梦萦的安慧。安家人或者威逼利诱,或者道德绑架,或者好言相劝,都是为了让安慧赶紧嫁给王乐。安慧唯一的精神寄托,只剩下了那个残缺的素描本,它历经烈过焰灼烧,又被安国庆极其粗暴地撕掉了不少,就如同安慧与高建国的感情一样饱经磨难。
不知不觉来到年末,满街的音像店都在播放着邓丽君的《平安夜》。一首老歌,带来了宁静祥和的圣诞气氛。
今天不用上工,高建国正站在一家商铺橱窗前认真地看着电视剧《陆小凤之金鹏之谜》。只看过样板戏的他十分好奇,一下就被吸引过去。阿雄则是趴在隔壁商店的橱窗前,痴痴地看着模特身上精致的服装。
“快来看看啊!圣诞舞会装饰面具,神秘魅力保证你成为舞会焦点啊!各类好靓的装饰品啊!”一阵叫卖声突然在身旁响起,一个跟他们年岁差不多的小伙子铺开一个地摊,开始大声吆喝起来。
高建国没管这些,掏出纸笔开始作画,先是画出了阿雄的脸,然后画上了橱窗中的那套西服,手上还拿了一个漂亮的公文包。笔尖在纸面上唰唰擦响,背景也出来了,正是大厦门前的台阶。阿雄看着画中的自己,又是兴奋又是失落,叹气道:“太靓仔了,我都觉得不是我啦。”
“就是你啰!”不知何时周围多了几个年轻人,围观高建国的画。
卖面具的小伙子猛的凑过来,一把抓过画,骂骂咧咧地说道:“是什么是啊,完全不像啊!你看这土里土气,画成这样,还敢卖钱啊?”
原来高建国在路边作画,抢了旁边卖面具的风头,影响了小伙子的生意。高建国连忙解释,自己只是为朋友画像而已,完全没有赚钱的想法。
小伙子突然灵机一动,问道:“大陆仔,你这么喜欢画,不如我们合作啊!”
“合作?”高建国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伙子已经扯开喉咙叫起来:“买最新最靓的面具,附赠现场画像啦!各位Lady、Miss不要错过啊!”
高建国连忙说:“等等,卖面具的,我还没答应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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