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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寻找（第1页）

二〇一八年大年初七，我和何生离开家，前往云南，去寻找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子。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何生在一起生活了。她变了很多，比小时候多了一些生气。她那水藻般的长发贴在瘦弱的身体上，那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带着雾气，让我觉得她一直在哭。她比小时候健谈了许多，偶尔讲到好玩的事情，还会发出笑声。

她的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尖锐，而是变得柔和，像风一样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们走了很久，从村子走到镇上。何生说：“我已经许久不走路了，没想到我竟然可以走这么远的路。在城市里，出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可以选择。”

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前行。冬天的家乡，到处透着荒凉，树是秃的，山是秃的，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死寂。

我们到镇上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何生说：“哥，你该理个发。你的头发太长了，像个流浪汉。”

不等我回答，便被她拖进了一家理发店。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我的头发已经垂到了耳边，凌乱地挡在那张英俊的脸前。理发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一边理发，一边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有什么她没有见过的东西似的。这样炙热的目光，让我极不适应。倒是何生坐在一旁，看看我，看看那个小姑娘，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剪完头发确实看起来比刚才多了几分精气神。付了钱，我拉着何生落荒而逃。何生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弯了腰。

她轻声说：“哥，那个女孩可能想给我当嫂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看起来是那样快乐。我想起刚才的姑娘，她的手很凉，理发的动作很轻柔，眼神炙热。这样的姑娘确实很动人，很有吸引力。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差点想放弃去寻找那个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人。我甚至开始幻想，我也可以拥有陈埃那样简单的生活。可下一秒，穆清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起了她讲给我的那个故事。我开始思考，我是否爱她，我对她的感情，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她是另一个我。

还记得那一晚穆清躺在我的怀里，手在我的胸口轻抚。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作家吗？因为作家可以改写别人的人生。在小说中，我可以拥有一切，也能主宰一切。”

我不懂穆清说的那种感觉，只是觉得那样的人生很不错。

穆清趴在我的怀里，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身体上，悄声跟我说：“我喜欢被抚摸的感觉，让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真实存在着，感受到爱。”我的手在穆清的身体上下移动。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跟我讲了那个故事。

穆清的第一句话是：“我早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不知道她为何有那样的错觉——一个作家和一个杀人犯是同一类人。直到听完那个故事之后，我终于明白了，穆清说得一点都没错。

外面的世界很热闹，我和穆清躺在那间逼仄的小旅馆里。

她真的太适合当一个作家了，她很会讲故事。我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把她揽进我的怀里。只是我发现，她要的温暖我根本给不了，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胸口。

穆清说自己是一个离了男人活不下去的女人，她已经记不清楚我是她的第几个男人了。她一边哭，一边继续讲故事，那个故事好长，她讲了整整一夜。

我从来不知道黑夜竟然可以那么长，长到好像白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一样……

穆清六岁那年，她的弟弟来到了这个世界，同时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她被送到了奶奶家里，从此之后，穆清就成了有父母的孤儿。

那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弟弟。她眼睛里的恨，让她的父母更加不敢让她回家。穆清跟着奶奶过了很多年，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奶奶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奶奶总是会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掉眼泪，一边说可怜的孩子。

直到她十岁那年，奶奶在去世前，才说出了她的真实身世。穆清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寒冬腊月，她被扔在村里的卫生所门口，被医生捡回了家。那时候，她的养父母因为无法生养，就决定领养一个孩子，于是她成了他们的孩子。按理说，她的苦难应该从此就结束了。谁知道在她五岁的时候，养母突然怀孕，而后弟弟出生。她这个领养来的孩子，就成了多余的。从前的喜爱从此只剩下嫌弃。

于是穆清被送到了奶奶家。小时候，她最渴望的就是父母能够像抱弟弟那样再抱抱自己，只是这从来都是奢望。奶奶去世之后，她再次回到那个家里，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她学会了接受，用几近谄媚的姿态讨好着父母，上高中后，她离开了家。

穆清从那时候就开始交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是她的老师。那天下课之后，穆清被叫进了办公室，他跟她说：“放学之后来我家吃饭。”她就去了。老师的家很干净，穆清去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老师招呼她进去陪他吃饭。他坐在她的对面，炙热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从不被关注的小穆清，因为老师的举动而备受感动。

那天老师把她拥入怀抱，手在她的身体上上下游走。她没有挣扎，而是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不就是她从小渴望得到的爱？如今这般轻易就得到了，于是上了瘾。

讲到这里穆清停了下来，然后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可是我戒不了了。”她把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给我看，在她的手腕上布满了疤痕。“你看，一个人连死都那么不容易。

我只想要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人愿意爱我。你呢？你爱我吗？”

我俯下身亲吻着穆清的脸。我爱她吗？我不知道。我紧紧地抱着她，想把这些年她缺失的那些爱都给她。可是到后来我发现，我也不过是这世间罪恶的一分子，用她的身体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就泄气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她的头发，渗进了她的身体。她的悲伤和我的悲伤合而为一。

或许她明白我们之间没有爱，或许她不相信爱，才会在我离开之后，只给我发了一句再见。

离开的那天她跟我说：“我们不合适。我们都是缺爱的人，我们在一起没有未来。”于是我们做回了朋友。我的第一次恋爱刚刚开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我看着她，伸手再次把她揽在怀里说：“你知道我杀过人，你不害怕？”

她说：“你能杀了我才好，我会感激你的。”

我们果然不合适。她也是一个对生活没有期待的人，我们都活在黑暗中，我们在一起只会互相厮杀，不会有好的结果的。

一想起她的故事，又想起躺在草丛的那具无名女尸，我的心像是被什么猛戳了一下，痛到痉挛。何生过来扶起我，焦急地问道：“哥，你怎么了？”我站起来，从黑暗中醒来，看见阳光从天空中洒下来，现在分明是白天。

我和何生上了一辆公交车，向县城而去。在路上，何生一直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看着何生总觉得很陌生。我一点都不了解她，离开她的这些年，我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

何生看见我看她，又关切地问道：“哥，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那样子可爱极了。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小妹，你真的长大了，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

何生说：“哥，从你走了以后，我就长大了。”

何生、穆清，她们冲进我的生命里，让我这灰暗的人生有了一丝生机。我已经分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拯救谁，谁又是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