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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此后,她每夜睡在凌风的旁边,她害怕:世界上这一切变故与残忍,不是一个小女子能承受的。凌风有时候出去打听消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他回来就到尹修竹那里,详详细细告诉她情况。没有死刑消息,哪怕秘密处死,他的旧日同事也会知道。但以前的同事看见他,只叫他快走。
两人分析,最有可能是陆川已经吞下砒霜,这恐怕也是对任何方面都合适的办法。
尹修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凌风不管什么变故都平静镇定,这态度也影响了她。她坐下来重新写作。《新生》刊出的那个小说,反响出乎意料的好,报上有评论,也有许多读者来信,有的人感动得声泪俱下。
小说里写到育婴堂的孤儿,嬷嬷写信来,说前来问候的人很多,他们看了她的小说后,开始关心孤儿们长大之后的感情生活。
她的小说的确是半自传的,像所有开始写作的人一样,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恋爱过,只是凭空虚构。
她新写的这一篇,也带半自传色彩,这次有理想,有革命,也有激情——这些以前陌生的东西现在溶进了她的血液。她已经看到理想如何感染人,陆川的理想精神和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崇高感染了凌风,也感染了她。小说未写完,凌风便读了,非常感动,对尹修竹说:“你变得成熟了。”
这天晚上他们相拥在床上,互相安慰。凌风从来不要求做那个事,她也不想,虽然她很喜欢凌风,喜欢他对一切事的镇定自如,还有他的善良和正直。他们似乎有一个不必言明的约定:只有他们知道了陆川的确切消息后,才能真正互相献给对方,他们不能背着陆川做什么事,这样不公平,主要是他们内心感到不公平——陆川是他们的偶像,他们不能玷污这理想精神。虽然陆川留下遗言让凌风来找她,但只有陆川真正不在人世了,他们才可以执行他的遗言。他们每夜亲密地睡在一起:这夏天还没过去,他们衣衫单薄,露胳膊露腿的,听着对方的心跳,呼吸到对方的气息。这种肉欲折磨,好像是一种净化仪式,一种给他们的考验。
尹修竹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前,心里就祈祷:但愿这个暑假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在一周后,在学生老师陆续回来之前,他们必须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一连两天,尹修竹闷闷不乐。看到她不高兴,凌风也很焦急。
这天晚上尹修竹对凌风说,“能不能快点弄清楚情况?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忍不住了,首先她希望自己很快就写完新的革命爱情小说,同时也很快就应当结束这种悬挂在回忆中的生活。凌风也非常赞同。这天夜里他们的拥抱变得热烈,尹修竹亲吻凌风时,久久不肯放开,她感到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她也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不已。他们的身体不受他们控制,紧紧地贴在一起,开始摇动起来。
最后还是凌风停住了,他挣扎出尹修竹的长吻,默默下了床,轻轻走出去。过了好一阵,他才回来,对尹修竹说:“我明天再出去,我想这次一定会打听到陆川的下落。”
尹修竹已知凌风是个说到能做到的人。他让她平静,她就会平静下来,实际上只要凌风在,只要想到凌风在,她就能镇定下来,继续写她的小说,生活中的所有事也都有了次序。
七
只是小说结尾,尹修竹写得很慢,她似乎长久地在考虑小说中的人物应当如何对付命运,替他们设身处地安排各种可能的方案,给全书作结。
但是她整天也没有安排出一个合适的结局。
这天天黑了,凌风还没有回来。尹修竹拿着碗筷到水龙管子盛水时,她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凌风,”她轻轻唤了一声,把水桶拎下地。可是凌风并没有走过来,可能是没有听见,尹修竹用碗去接水,抬起头来,吃惊地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往围廊那边走,背稍稍有点驼,似乎是个儿太高了。
再仔细一看,竟然是陆川,那走路的动作和姿势,尹修竹太熟悉了,只是最近忘掉了而已。
她呆住了,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吧嗒一声碎成两瓣,筷子却一直滚下去,落入水槽。
陆川顺声回头,看见尹修竹,就快步走过来。
“你回来了?”尹修竹轻声说。
“我回来了,”陆川走到天井:“你不高兴吗?”
残照好像就在这一分钟里把亮度减低,好像是不让她看清陆川的脸。但是她听得出他声音很疲倦,脸上是一种憔悴,人瘦得颧骨极高,胡须也没有刮。
陆川靠近到她的身边,抓住她湿淋淋的手,她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陆川一把就把她拉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她,那种熟悉的拥抱,马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陆川还是那样反复地问。
“高兴,高兴,”尹修竹说。等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你怎么回来的呢?”
“上午搭火车从省城回来的。”陆川说着,拉着尹修竹的手朝围廊走。
“噢。他们让你出来了?为什么呢?”尹修竹太想知道,已等不及回到屋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一走就一个月!”
陆川急急忙忙说起来,在尹修竹听来,大致与凌风讲得差不多。这时陆川突然停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有没有叛变?”
尹修竹刚想声辩她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陆川已滔滔不绝说了下去。“我告诉你:我没有叛变,我没有什么可叛变的!我已经切断了大部分联系——在暑假之前就切断绝大部分联系,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被盯上了。”
“被谁盯上了?”
“学校里有人,”陆川轻声说。他转过头,看看四周,这让尹修竹突然想起很早见到的一幕情景:凌风也曾四处看看院子,然后才说话——这个院子里可能有什么人呢?这个学校早就走空了。凌风那天说过,陆川消失的那个中午,他们出去散步,就有人报告了。除了老李头,还有他那个路都走不动的瘫痪的老婆,能是什么人?
陆川说:“我暑假不走,就是组织上的安排,让我不要走,以免打草惊蛇。”
“什么?”尹修竹现在见惯不惊了,知道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她永远弄不清楚。“难道你留下不是与我恋爱?”
“当然是。我的意愿正好与得到的命令一致而已。”陆川一清二楚地说。但是尹修竹不明白怎么会那么一致,那么巧合。总有一个是顺带的,趁其便而行之的。革命和爱情,不会两个都一样重要,分量正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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