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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原引用康拉德《黑暗的心脏》中“恐怖!恐怖!”的叹语,作《荒原》题词。庞德划掉。这城市,岂“恐怖”二字了得。
——引自詹姆斯·海德《现代性的起源》
一
认识维维安是在那个中午。她头枕两本厚书,尽量离开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自个儿躺着,一会儿就半睡半醒了。她听见草地上有脚步声走近自己。对任何声音的靠近,她都本能地警觉。在这个城市,阳光很受欢迎,上午天空灰暗沉闷,临近中午阳光突然像闪光的剑剖开云层,渐渐云朵闪散,碧蓝透彻,晴空万里。穿着花花绿绿短衣短裙长裤的青年学生躺在芬芳的草地上,色彩异常绚丽。她睁开眼睛,一个灰蓝色眼睛的姑娘正朝她微笑。
不知为什么她脸红了。那姑娘伸出手,自我介绍说,她叫维维安。
她撑起身体,伸出自己瘦纤纤的手指,握住了维维安的手。
维维安一头红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仿佛一个个光环罩着,衬得她脸部表情极其生动。她注意到维维安的牛仔裤上有好几个有意烂开的洞。她站起身,发现自己比维维安矮大半个脑袋。她在中国人中也算是娇小的,而维维安是典型的英格兰姑娘,高大丰满。维维安的左耳上挂了两个耳坠,一个是和右边一样的蛇,另一个则像钻石,小小一粒花苞,那颜色与她的眼睛光泽很接近。
她坐了下来,抱起那两本厚书。
那个叫维维安的姑娘也坐了下来,她的腿很长,长得似乎始终没有结束的地方。而她的手里却抱着一条长毛狗。长毛狗的肚子上有块黑色的斑圈,头顶也有块略小些的黑色斑圈。长毛狗冲着她叫了一声,转动小得古怪的眼珠,像玻璃珠子朝她滚来滚去。她本能地把身体往后退了一下,双手僵硬地抱紧膝盖,紧张地看着狗身上的黑色斑圈。
维维安拍了拍长毛狗,说别怕。丘比特很听话,很乖!维维安唤作爱神的长毛狗果然不叫了,蜷缩在维维安怀里,十分柔顺。维维安说自己不是有心打扰她。而是从来没有在草坪上看见东方人晒太阳睡午觉,不管是中东人还是远东人。维维安耸了一下肩,拉了拉掉下肩膀的上衣,她操着一口地道的剑桥英语,但说快了,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带北爱尔的口音。西方人交朋友,就这副自在劲儿。一对金发碧眼的男女,相拥躺在维维安的左侧,他们面对面拉着手。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避开维维安,还是丘比特的玻璃眼珠。
阳光温暖地抚摸着雾都大学校园草坪和草坪上的每一个人,像梳子那么解痒,像溢出的酒那么柔软,人们懒洋洋的。微风轻轻地越过阳光,吹拂到她的身上。
天黑之后,唐人街更热闹。她掏出身上最后一点钱,从华光书店里买了毛笔宣纸墨。她想画画,想回到有情调的生活中去。一家家拥挤的中国字招牌的店铺餐馆,来来往往的黄皮肤,也有少数白皮肤黑皮肤凑在里面。广东话,香港“国语”,英语飘浮在喧闹的空气里。如果听得见家乡话,她就会觉得走在家乡,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走了整个下午,她一无所获,找不到一个工作,无论洗盘子卖水果上货架都人满为患。你们大陆学生来得太多了、没法照顾。经理负疚似的摊开手,脸上毫无表情。
中国古式牌坊下有两个石狮,堆着脏纸果皮腐烂的菜叶。她停住脚步,不,不能就这么回去,得再试试运气。
在“匡记”餐馆,她生硬地说了几句拾来的广东话。老板似乎有点唐人少有的幽默感,笑了起来。她赶紧用英语接上,说她需要一份可以吃饭的工作就行了。
老板上上下下看了看她,说你干两天试试,只管吃饭,不给工钱。两天之后再说。
二
沈远的桌子上摊了一堆稿纸。他每天给华文报纸译点东西,稿酬之少,只够抽烟。他慢慢翻着《英汉大词典》,却不动笔写一个字,仿佛这么做,可以抵御她的问话。
她无法忍受房间这么小他还拼命抽烟。火车从窗外摇摇晃晃而过,巨响在烟雾腾腾的房间外持续不断,这使她更加按捺不住狂躁的心情。她转过身,背对沈远,免得再次争吵,或者说免得延续至今未停的争吵。火车的声音湮没了她心里的喊叫。玻璃窗上有个模糊的影子,那身影真该随玻璃粉碎,在火车行驶的声音之中,谁会注意呢?
已经全摊牌了,她想。你妻子不是因为知道了我们的事,才提出与你分手。而你也知道她想和自己的英国老板结婚,所以慢慢拖着。你逼她每月付你生活费,直到你拿到学位,找到工作取到绿卡。
是。但又不全是!他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说这样又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在一起,不是吗?
靠人施舍,你那么硬的骨头也落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转回身,斜了沈远一眼。
别忘了,你也是靠我才出来留学的!
看来我不是靠你,而是靠她!她猛地推开窗。火车又轰隆隆驶过来了,轮子滚动摩擦在冰凉的铁轨上。她听不清沈远的回答。她的头脑在一寸寸倒空,她的心浸泡在屈辱之中。知恩报恩。但现在谁欠了谁?沈远妻子的高招,或许也是沈远的高招,她不愧为干贸易的,什么事都可以是生意,而你,连你也成了生意人?
火车声终于消失,房内房外一片寂静。
她松开胸前交叉的双臂。沈远从椅子上站起来,摘下眼镜,放在桌边。他不高,偏瘦,典型的湖北人,但普通话说得不错,只在激动的时候,湖北腔才漏出来,土里土气的调子,让人联想他曾是喂猪娃子鼻涕乱抹的样子。改不了农民样,不仅善于算计,而且心胸狭隘,鼠目寸光,善于占便宜,人所有的劣根性加在沈远身上,其实一点都不过分。
那么说,你让我到英国来读书,是让我来吃软饭的啰?她用出平时最不屑的粗俗话。
不不,你吃的是硬的,沈远脸上画出一个笑容。
她愣了一下。她要骂“无耻”,但她止住了自己。沈远三番五次催她,写信打越洋电话,托朋友带小礼物,请求她早点办理出国留学手续,早点到他的身边。她眼里的天空变黑,变成菱形,变成一团湿湿的乱草,在眼睫毛的抖动之中,黑色变成水,停留在窗外与铁轨并行的一座房子的尖顶上。是怕被那尖顶扎伤,还是怕那水顺着尖顶的斜度淌下来?她迅速地抓起地板上随身带的背包,“哐当”一声摔门而去,噔噔噔跑下楼。
沈远并没有追上来,他知道她会和以前一样回到这个让她瞧不起的破房子,除非她到更破的地方去,去洗盘子,去当保姆做更难于启齿的工作。
路灯昏昏浊浊,街道漆黑冷清,一个醉汉躺在地铁站外的地上,酒瓶横在三步远的地方。垃圾箱塞满了塑料袋包装盒纸片裹着的脏物。地铁站标志亮着光,她走了过去,醉汉翻了一个身,她本能地往围栏边靠。地铁站门口没有乘客,连售票机也关了,里面没有点灯,黑洞洞的,股股冷风不时灌来。她退了出来,马路对面的电话亭里有个戴帽子的人在拨电话,一辆白色轿车飞快地驶过。她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五分,早过了末班地铁时间。即使有地铁,也一样无处可去。庞大无比的伦敦,竟没有她安身之地,仅仅一晚上也没有。夜风掀起她的衣衫、裙子、头发。醉汉脚动了动,手向前伸,仿佛想抓那空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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