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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蓬篙 (十二)
“这……”宁子明阅历浅,对许言吾之言以前闻所未闻。本能地发了一下愣,转过头去向刺史衙门的一干地方官员寻求印证。
仿佛不忍心面对他单纯的目光,包括刺史王怒在内,所有地方官员一个个都微微将头低下了一些,无言以应。
在同样的年纪之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跟现在的宁子明一样单纯善良,且胸怀壮志。也曾经坚信,自己当了官儿之后,一定会公正廉洁,为国为民。然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他们却慢慢发现,自己少年时代的想法,乃是天底下最一厢情愿的美梦。
所谓公正公平纯属扯淡,弱肉强食,才是天理。想要当一个好官儿,最大的秘诀就是忘掉少年时那些梦想,永远站在强者的一边。对上,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对下,则趋炎附势,广结善缘。
换句话说,想做一个众口()交赞的好官,就不能讲什么良心,什么公平。除了拍上司马屁之外,治理地方,则是损弱补强,逆天而行。先纵容豪强们招揽乡间有勇力者,压制百姓。再利用豪强约束乡间有勇力者,使他们不敢轻易生事。然后自己再借助官位和上司的支持,稳稳吃定那些豪强。如此一级级递进,才是最有效办法。只要能保证权力层次分明,不用花费多少心思,民间便会秩序井然。反之,则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既得罪了乡贤,又出不了政绩。用不了几天,就得卷铺盖回乡!
只是这些为官之道,与大伙平素读过的书,说过的话,相差实在太远,着实有些不便公然宣之于口。所以众人愧疚归愧疚,却谁也不会傻到站出来,与马上就会被处死的许言吾站在一起,理直气壮地告诉宁子明,你就是个一厢情愿的蠢货,许四老爷说的才是至理。
沉默,很尴尬得沉默。与四下里俘虏们的糟糟切切相比,以常思的战马为核心的二十步之内,此时此刻,反倒成了最安静的区域。没有人站出来帮着宁子明反驳许言吾,也没有人站出来承认许言吾说得乃是官场现实。大伙只是低着头,眼睛看着靴子尖,满怀心事,同时悄悄竖起耳朵。
“退下吧,你,还是太嫩了些!”数息之后,第一个传进众人的耳朵里,毫无意外是节度使常思的声音。
“是!”仿佛刚刚打了场败仗丢盔卸甲而归一般,宁子明面红耳赤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一边。
“少年人不谙世事,让许庄主见笑了!”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常思收起铁蒺藜骨朵,飞身下马,微笑着向许言吾点头。
“无妨,他年纪尚小!”许言吾眼睛里迅速涌起一丝希望的光芒,扬地抬起头,下嘴唇几乎弯成了一个八字。
“你说得对,眼下乃是乱世!”常思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隐隐有火花四溅,“既然是乱世,自然是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谁实力强就该该由着谁立规矩。”
“不敢,不敢,许某也曾为官多年,心里略有所得!”许言吾客气地接过话头,笑着谦虚。
“可今天这一仗,是老子赢了!”常思的声音再度陡然转高,听在众人耳朵里宛若惊雷。过午的阳光照在他胖胖的身躯上,让他整个人金光灿烂。仿佛一座披着金甲的天神,巍然矗立,绚丽夺目。
“是!”许言吾的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心中刚刚升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也再度变成了死灰,身体晃了晃,汗流满脸。“节度大人技高一筹,居然这么快能让刺史和团练使大人向你屈膝,联手起来骗我等放下了长兵和弩弓!”
“你错了!”常思忽然展颜而笑,圆圆的面孔上写满了得意,“老子根本没做好准备,更没想到尔等居然敢主动集结起来向老子展示实力。在与尔等开战之前,老子根本不知道刺史和团练使会站在哪一边,更没有要求他们两个帮忙去骗尔等放下长兵!”
“呃——!”许言吾愣了愣,身体不由自主后退。其他团练营的将佐,也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全猜错了,常思就跟刺史王怒,团练使方峥两个人之间根本没有默契。此人硬是凭着一腔血勇,压垮了所有对手的信心。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他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一片惊惧的目光中,泽潞节度使常思四下看了看,满脸骄傲地宣告,“不相信,是吧?老子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可老子偏偏就做了,并且赢了一个干净利落。老子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告诉你,即便尔等今日依旧拿着长矛和强弩,即便尔等与团练前后夹击,最后,结果还是一样!还是老子带着弟兄们在尔等尸体上纵马驰骋,尔等照样不堪一击!”
“你……”许言吾先是脸色发黑,想说常思大言不惭。然而咬牙切齿半晌,最终却又叹息着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既然赢的是你,自然随你去说。老夫跟你争这些口舌上的风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哈哈哈……”泽潞节度使常思仰起头,大声狂笑,如疯似癫。半晌之后,抬手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高声说道:“有道理,没想到你姓许的是如此明智之人!老子今天赢了,所以老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子今天要是输给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以后老子在泽潞,就是个面团节度,你们想怎么揉捏,你怎么揉捏!只要你们不造反,朝廷那边,想必也懒得多事!”
许言吾低着头,难得一次没有接茬。灰败的面孔上,却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认同。
“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谁实力强就该该由着谁立规矩。既然如此,老子还跟你们啰嗦个屁!来人,把这姓许的,还有那个姓李的,给老子拖到野地里斩了,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其家产统统抄没充公,妻子儿女全部发卖为奴。谁敢姑息求情,就以通匪罪论处!”
“是!”立刻有亲兵扑上前,拎起许言吾和李良,推到路边,手起刀落。旋即,把头颅用绳子拴了,先挂在树梢上风干。等着稍后回城之时,再悬首城门,以儆效尤。
常思却兀自难平心中暴戾之气,摆了下手,大声喝到,“王政忠,速速把你这两个月搜集到的东西给本节度呈上来!本节度今天打赢了,要立规矩!”
“遵命!”侍卫亲军指挥使王政忠大声答应着,从马鞍后的一个皮质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双手逞到常思面前。
常思随手抄起第一页,丢给宁子明,大声吩咐,“念,大声点,让尽量多的人听见!”
“遵命!”宁子明不知道常思的葫芦里头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双手捧起纸张,大声朗读,“梁翼,祖籍上党。官职,潞州团练大营步兵指挥使。天福七年二月初四,以剿匪为名,进入鸡鸣驿。将该处大户冯老实一家连同长工、奴婢六十七人,尽数杀死。天福九年正月十四,受司库参军韩延麒委托,以比试武艺威名,校场扼杀都头周福。周福之妻未出三月,被韩延麒强纳为妾。其子周宝贵,女周欢儿不知所踪。天福九年三月初八,与都头吴双一道……”
“冤枉——!”未等他将一页纸上的文字念完,被提到名字的几个地方武将,已经大叫着冲出了人群。周围负责监视的庄丁们正愁找不到机会将功赎罪,岂肯让他们轻易逃走?迅速围拢过去,拳打脚踢,转眼间,就将几个倒霉鬼打得筋断骨折,如同烂泥般拎到了常思面前。
“杀了,首级悬城门示众!”节度使常思看也不看,摆手吩咐。
“是!”亲兵们拖死狗一样拖起梁翼等人,到路边野地里当众处斩。常思则将目光再度转向满脸震惊的宁子明,大声催促:“继续念,愣着干什么,没见过死人,还是今天没吃饱饭?”
宁子明的心脏微微打了个冷战,声音隐约带着几分干涩,“黄见钟,原籍长子。少年时为盗匪所掠,其家无力支付赎金,故留山寨为喽啰。天福六年春,受招安入团练大营。为百将,与梁俊、孙杰、路汶等为同乡,并称“长子四虎”。天福七年,带领手下刘罗锅、李疤瘌等二十余心腹,假扮盗匪洗劫鸡鸣寺,杀死和尚与无辜百姓八十与人,得赃款赃物……”
“弟兄们,姓常的要把大伙赶尽杀绝!我等绝不可继续等死!”猛然间,从路左被分开看押的第二、第三,第四簇团练队伍里,跳起三十余个精壮汉子,一边大声鼓动同伴奋起反抗,一边冲向摆放在远处的兵器堆。
常思身后的骑兵早有防备,立刻列队包抄过去,将这些人一一砍死。然后拎着血淋淋的横刀,围着一众俘虏们纵横驰骋。
有股无形的杀气,凌空卷过。让连勇和庄丁们,个个脸色煞白,两条大腿软得如同面条。“噗通!”“噗通!”“噗通!”……,成批成片的人,陆续跌坐于地。凄凉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继续念!”常思心肠宛若铁石,声音也冷得如同晚年寒冰。
没有人敢看他的脸,更没有人敢与他的目光正面相接,这一刻,他就是阎罗王转世。抬手之间,定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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