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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蓝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就被人骗了。
那时她刚刚下了火车,急于找到旅馆住宿,一个中年的女人便走过来,一脸诚恳地说,肯定会帮她找到一处便宜又最方便工作的地方。茉蓝疑惑地看她一眼,问道:你知道我在哪里工作么?女人神秘一笑:我保证你还没有工作,正想寻找,对不对?茉蓝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女人又笑:我那里靠近人才市场,早出晚归的,很方便呢。茉蓝这次信了世间真的有能一眼看穿心思的人,不过是彼此对视几眼,她竟然可以准确地把握茉蓝的焦虑,这让茉蓝防备的同时也生出一分的敬佩,想,若是自己也能如此精明善辨,那么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不需多久,就可以自如行走了。
茉蓝当然被这样的女人给骗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楼前,而后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到了顶层。门只推开了一个小缝,茉蓝便知道受骗了。说好的20平米的单间,一晚上30元钱,原来是个集体宿舍里,用透光的布帘简单隔开的一个床位而已。这基本上是个家庭旅馆,三室一厅,外加一个闷热的阁楼,不到80平米的房子,却住了30多个男女。茉蓝想要退缩,女人却变了脸:即便走也要附上20元的中介费,我只管领到地方,你若不住,那是你的事,反正,这么晚的天,你坐半个小时车也在附近找不到旅馆了。
茉蓝第一次被人这样欺负,从没有与人生过争执的她,鼻子一酸,竟是落了泪。进退两难之时,一个面容黑瘦但眼睛却是明亮温暖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的肩上,搭了一条毛巾,看样子刚刚洗过头,走近了,有好闻的茉莉花香跟了萦绕过来。他淡淡看一眼中年女人,道:你骗人钱还不够多么?明明是你自己的房子,还要中介费,今天让她住在这里,15块,否则我们这些失业青年们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女人忿忿地进去转了一圈,喋喋不休地骂几句将墙面弄脏的人,便拿了茉蓝递过来的钱,砰一下关门走了。茉蓝环顾一下四周忙着洗刷的男女,有些拘谨,对面的男子便笑:先凑合着住下吧,明天再说其他的事情,阁楼上有一个床位,热了点,但打开窗户,还可以的。茉蓝这才回过神来,报以感激的一笑,转身小心翼翼地上了楼,走到楼梯中央的时候,她才住了脚,问他:嗨,我叫茉蓝,你叫什么名字?“冬至,哪两个字,你到天变凉的时候,就知道了。”
“冬至”,茉蓝在心里默念着,想着到真正的冬至,还有那么漫长的一程,不知到时彼此还能否记得。但,茉蓝现在是记得的,这就好。
不过走一站路就到人才市场,这一点,女人倒是没有骗茉蓝。或许这也是为何茉蓝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与冬至一样,选择住了下来的原因。
茉蓝将专科毕业时就准备好的个人简历,几乎发遍了每一个招聘的摊位,然后便耐心又焦灼地,等待着有人将她这条在岸边快被烤干了的鱼,好心拾走。冬至也是如此,一有手机响起,两个人就会欣喜若狂地低头去看,同样音质拙劣的零声,但那时听来,却像是鸟儿婉转悠扬的歌声,或者山泉叮咚地流过,将人的心,温柔地一点点抚过,浸润。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沉默中等待。冬至帮她给房东讲好了一个月200元的租费,茉蓝心里感激,但脸上却现出失落。她不知道这样失业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如果像刚毕业那样,找了4个月才尘埃落定,那么她该如何排遣如此冗长时光里芜杂的情绪?她知道自己有些后悔了,放弃小城安逸的生活,非要为了那大城市五光十色的虚幻光影,丢掉一切亲朋好友的规劝,跑到这个繁华的城市,可是到了,才明白,很多时候,繁华都构铸了一列坚固的围墙,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闯进来的。当初许下海口,不成功,就不会回来,到现在,被现实一日日磨着,连收回的勇气都没有了。
但茉蓝还是在冬至的鼓励下,坚持下来,直到她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是一家还算不错的公司,茉蓝可以做喜欢的设计工作,如果做得好,无疑这是一个好的跳板,将茉蓝送往想象中的繁华之地。硕果累累的秋天就要来了,茉蓝想。
为了工作方便,当然要重新选择房子。冬至帮忙在茉蓝公司的附近,找到一处廉价的小居室,有些破旧,但冬至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便给它重新刷了粉。茉蓝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一缕阳光,射到阁楼的墙上,风过时,那映上去的树影,便如一幅会动的水墨画,摇曳生姿。茉蓝在楼下的吵嚷里静静看着,想起这一个月里,冬至无声无息的关爱,正像这一窗干净的影子,只有风来的时候,她才会注意到这样美好的一幅画,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并不孤单。他为她收集面试必需的资料,他为她接好牙缸的水,他陪她在不熟悉的城市里找去面试的公司,她伤心的时候,他又默默地将一杯茶递过来。这些点滴的帮助,她是到快要搬空阁楼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但此时知晓,并不算晚的。茉蓝已经依赖上这个处处为自己考虑的温和男子,不是么?
茉蓝上班后不久,冬至也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冬至领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坚持要请茉蓝吃饭。两个人在一家小的饭馆里,隔窗看着外面喧嚣的人群,冬至说,他希望几年后自己能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快餐店;茉蓝说,她希望将来自己能够跳槽到最大的一家设计公司去,做最顶尖最高薪的设计师,如果可以,自己也要开一家公司。两个人在阳光清爽的午后,一边吃着不怎么好吃的饭菜,一边想象着自己绚丽多彩的未来,心里的帆船,像对面小广场上的鸽子,将白色的翼翅,扑啦啦鼓涨起来。茉蓝几乎在愈来愈自由的空气里,醉了。
事实上,那天茉蓝的确喝了不少的酒。最后是冬至将她搀扶回去的,冬至打开门的时候,茉蓝突然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而后热切地,将灼热的双唇靠近过来。朦胧中,她看见冬至有片刻的犹豫,但随即,他便无法阻挡茉蓝的疯狂,颤抖着,迎了过去。
不知这样吻了有多久,似乎只是很短暂的瞬间,又似乎,是忘记了时日的天长地久;最终,是窗外一道刺眼的光芒,将他们拉到现实中来。
回到现实,茉蓝便看见了冬至脚上皮鞋的尘灰,看见了自己质量拙劣的唇彩,在冬至脸上,留下的滑稽的印痕,看见一股股的风,吹着油漆脱落的窗户,看见无处可挂的衣服,在床头上,黯淡无光地堆着。茉蓝被想象中的快乐,充溢着的心,忽然以无法阻拦的速度,飞快地瘪下去,只是几秒后,便成了一具挂在雨天晾衣绳上阴郁的空壳。
两个人尴尬地告了别,茉蓝透过灰扑扑的玻璃,看见冬至的头发,被蓬乱地吹起,几片树叶在风里旋转着飘落下来,最后不知是被路灯的光给刺伤了,还是不适应离开枝头的自由,直直地便冲进一滩污水里去。茉蓝淡淡看着,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茉蓝再次见到冬至,是在一周后的公司门口。茉蓝本想留下来加班的,同事过来,说,有人在外面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茉蓝诧异地从10层楼上往下看去,便瞥见冬至正仰头看上来。同事笑嘻嘻地问道:男友吧,否则哪有如此的耐性?茉蓝当即红了脸辩解:哪有啊,一个熟人罢了,我还等着让你介绍呢。
但茉蓝还是立刻收拾好东西,放弃了加班。又在同事问询的目光里,匆匆下了楼。刚到大厅,便看见冬至欢欣地迎上来。茉蓝的脸色,即刻暗下来:有事打电话不行么,非要跑到这里来,让人都看见你就开心了吧。说完了也不看他,就径直朝外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程,在终于看不见公司的一个拐角处,冬至紧走两步,赶上了茉蓝,而后很突兀地,将一款小巧精致的手表递了过来。茉蓝这才疑惑地抬头看他,冬至红了脸,道:你只记得工作了,忘了今天是你生日呢,我已经订好了饭,担心你不知道地方,便来接你……
冬至订的酒吧里,很安静,只有几个店员,在角落里私语。明亮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得见街上流动的风景,和次第亮起的灯盏。蛋糕上的蜡烛,被冬至点燃的时候,茉蓝终于低声地,说了抱歉。冬至依然笑着,说,这是你在这个城市,过的第一个生日,希望以后,你会像一株树一样,年年在这里,划下一圈痕迹,我也是。茉蓝的眼睛,湿了,她鼓足了气,将24根蜡烛全部熄灭。酒吧里瞬间暗了下来,在服务生没有走来之前,茉蓝伸出右手,握住了冬至,而后柔声道:真的谢谢你,陪我度过我这样一个特殊的生日。
暗淡中,茉蓝感觉到冬至的掌心,烧灼般的温度。
但茉蓝终究没有让这温度,烫到自己的手。一个月后,同事便给她介绍了一个在IT业工作的男子,见面,就在茉蓝过生日时的酒吧。而且,不偏不倚,茉蓝选择了相同的角落。男子与冬至有着相似的瘦削的面容,有那么一刻,茉蓝感觉到自己的对面,坐着冬至,他对她笑,帮她点喜欢的红酒,又体贴地将一杯易洒的白水,挪到稍远一些的位置;她说话的时候,他静静听着;她安静的时候,他便陪她看窗外的流云,或者飞鸟。
但还是有不同的。男子的眼睛里,写着的,始终是淡淡的倦怠。他来到这个城市,已经5年,有了自己的车,亦有了茉蓝不敢奢望的高薪。对于他,茉蓝不过是又一个走马观花见过的女孩,所以,他没有必要知晓她的过去,只明白茉蓝是这个城市的新人,就够了。
所以不过是半个小时,男子便起身,说了抱歉。茉蓝结了自己的一半帐单,便跟了他,走出酒吧。男子客套地邀请茉蓝上车,送她回去。茉蓝刚要拒绝,一抬头,便在对面的马路边上,看见了骑车去送快餐的冬至。
那一刻,她与冬至,站在车水马龙的两岸,默默看着彼此。茉蓝的身边,站着她在踏上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便想要寻找的倚靠。而冬至的一旁,依然是花30元,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自行车,一个盒饭,不知何时被颠落开来,菜汁从一侧,浸湿了锈迹斑斑的车筐,而后在冷风里,瑟缩着摔落下去。
冬至眼里的疼痛和问询,茉蓝看得清晰,但她还是一弯腰,进了男子的车。男子懒懒看她一眼,问,去哪里?茉蓝的眼泪,在这句话后,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是的,去哪里呢,她与冬至,相互取暖的这一程,结束的时候,她原本以为的幸福的航程,为什么还没有开启?
落寞中,茉蓝碰触到了腕上温暖的手表。时间提醒她,这已经是秋天的最后一日。今晚过后,便是漫长无边的冬天。
这一程两个人的时光,终于还是在彼此的疾走里,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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