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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画(第1页)

散发

人们向我说戴世清的故事时,用了一个词:“散发”。他们说,铁香的老子不讨饭,就散发了。

显然,散发是死的意思。

这是马桥词典中我比较喜欢的几个词之一。比较起来,死、死亡、完蛋、老了、去了、见阎王、翘辫子、蹬了腿、闭了眼、没气儿、万事皆休等等,作为“散发”的同义词,都显得简单而肤浅,远不如“散发”那样准确、生动、细腻地透示出一个过程。生命结束了,就是聚合成这个生命的各种元素分解和溃散了。比如血肉腐烂成泥土和流水,蒸腾为空气和云雾。或者被虫豸噬咬,成为它们的秋鸣;被根系吸收,成为阳光下的绿草地和五彩花瓣,直至为巨大辽阔的无形。我们凝视万物纷纭生生不息的野地时,我们触摸到各种细微的声音和各种稀薄的气味,在黄昏时略略有些清凉和潮湿的金色氤氲里浮游,在某棵老枫树下徘徊。我们知道这里寓含着生命,无数前人的生命——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从他们停止脉跳的一刻起,他们的名字及其故事也顿时溃散为人们回忆和传说中的碎片,经历不算太久的若干年,就会最终完全湮灭于人海,再也不可能复原。

四季可以循环,钟表的指针一直在循环,只有一切物体的散发是不可逆反的直线,显示出时间的绝对。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这是一个增熵的过程,即一个有序的组织,缓缓耗散为无序、匀散、互同、冷寂的状态——在那个状态里尸骨与坟泥已无从区别,戴世清的脚与牙齿已无从区别。

与散发相反的当然是敛结与聚合。聚合是存在的本质,生命的本质。精血聚合为人,云雾聚合为雨,泥沙聚合为石,语词聚合为思想,日子聚合为历史,人与人聚合为家族、政党或者帝国。聚合力一旦减弱,就是死亡的开始。有时候事物越是扩张和旺盛,越过生命力的支持限度,内在的聚合也就越困难。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也可以理解马桥人的“散发”不仅仅指示人的死亡,到了后来,也用来指示任何一种糟糕的情况,尤其是指隐藏着的盛中之衰。

多少年后我听他们评价电视,就听见有老人惊惧地说:“天天看电视,看大一颗心,不散发了?”这样说无非是担心,人从电视里获取的越来越广泛的知识,人被电视激发出来越来越多的欲望,何以聚合?倘不能聚合,岂不完蛋?

我不能评价他们对电视的恐惧是否合理。我只是体会到他们说的“散发”,已经比二十多年前有了大为延展的内涵。我还体会到他们对任何散发式的状态,比如人在缤纷电视面前心神奔放的状态,与更大世界融合的状态,持有一种马桥人的顽固警觉。

黑相公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村里有人大喊大叫,“嗬——嗬——嗬”的声音此起彼伏,片刻后狗也吠成一片,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爬下床开门来看,发现淡淡的月光里,万玉的嗓音特别尖利可怖——原来是一只大山猪蹿入村了,被男人们刀砍棒打,留下一线血渍和几束脱落的猪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男人们都说可惜可惜,意犹未尽地朝黑黝黝的岭上又“嗬”了一阵。

这个时候所有的大门都大开,所有的男人都抄家伙跑出门来,连万玉那种水蛇腰娘娘腔的人,手里也捏着一把柴刀,跟在别人后面东张西望。复查气喘吁吁地说,这不算什么。不光是黑相公,不管什么野物进了村,只要有人一声喊,哪一家都不会关大门的。这时候若关了门,以后就休想有脸面做人。

他们把山猪叫“黑相公”。

叫了一阵,叫出了岭上一阵阵回声,估计今晚没有什么希望了,大家才怏怏地分头回家。我走到屋檐下,不留神一眼瞥见窗户下伏着个黑森森的家伙,差一点魂飞魄散。我叫来其他几个知青,发现它还是久久没有动静。我鼓足勇气靠上去一点,发现它还是没有动。最后踢一脚,才知道不是山猪,是沙沙响的柴捆。

已有了一身冷汗。

黑相公(续)▲

马桥人的“赶肉”即围猎;“做鞋”即下夹套;“请客”即下毒药;“打轿子”即挖陷阱;“天叫子”即粉枪火铳,如此等等。他们疑心动物也通人语,说猎事的时候即使坐在屋里,也必用暗语,防止走漏风声让猎物窃听了去。

尤其是指示方向的词必须重新约定:“北”实际上是指南,“东”实际上是指西。反之亦然。这是因为围赶黑相公的时候,人们敲锣呐喊,人多嘴杂,为了隐蔽陷阱或枪手的方向,只有约定暗语,声东击西,虚虚实实,才可能迷惑畜生。

牟继生明明知道这一切,就是不往心里去,有时候事到临头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是初二级八班的,比我高一届,同我一起下乡。有一次我们从罗江边上买秧回来,他说要早点回去洗鞋,冲冲地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一眨眼就没看见人影了。我们愤愤地揭露:好没意思,洗什么鞋呢?他何时洗过鞋?无非是怕路上万一有人走不动了,他身坯最壮大,不好意思不来接一肩。其实不接就不接,不必贼一样地跑那么远。累呵!

牟大个确实不曾洗鞋子,有时候发现鞋子里面实在滑脚,就用鞋带把鞋子连成串,吊到溪沟的急流处,三五天以后再拉上来晒干再穿。他说这叫“自动洗鞋法”。不用说,这样洗出来的鞋子还是问题严重,时不时涌出一股鲜臭。无论主人何时脱鞋,旁人一定有鼻感,赶紧四散奔逃。

我们没有猜错,这一天他果然没有洗鞋子。不仅如此,我们到家的时候,也没见他的秧担子,这就是说,他还没有回来。整整一个下午,走在最后的人都回来了,我们插完了好几丘田的秧了,还没见他的人影。直到天黑,听到路上有重重的脚步声,有拉风箱一般的呼吸,才谢天谢地,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全身是泥,竹箢箕里的秧只剩下浅浅一小半,根本压不住扁担。箢箕撞脚绊腿的,也合不上步子。他破口大骂:“妈妈的,这个鳖地方,这些鳖人!讲话跟放屁一样,把老子骗得岭上到处转,差点一脚踩到套子里。我嬲起你们老娘顿顿的呵——”

不知道他骂谁。

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一整天他耍到哪里去了?他一脸怒气对谁都不理,走到他的房里去摔东打西。我们花了好一阵工夫,才知道他居然忘了本地人方向颠倒的习惯,也不大适应本地口音,不问路还好,一问必错,把沉沉的一担秧担到马桥东面的双龙弓,又担到马桥南面的龙家滩,最后在岭上转来转去大游行,一直快到天黑的时候,才有个过路的本地人疑心他不懂话,多给他一句提醒。他差点气晕。

我们大笑。

农民们知道这件事以后,更加觉得好笑。罗伯说:“那个肉坨子不懂人话,不成了个黑相公?”

岭上野物越来越少,黑相公这个词本来已经很少用了,不料牟继生让这个词卷土重来,只是改变了词义。牟继生平时出工不戴斗笠,光着上身在日头下暴晒,晒出了黑油油的虎背熊腰,一跑动身上就有黑浪晃荡。把黑相公的绰号加在他头上,似乎也能得其形似。

他体质强,喜欢同旁人斗个狠,尤其喜欢把本地的“鳖人”们比下去。鳖人挑两箩谷,他就偏偏要挑四箩,挑断两三根扁担,吓得旁人直吐舌头,这才强忍呼呼粗气,自鸣得意地罢休。鳖人穿上棉袄,他就偏偏要穿短裤,在雪地里冻得嘴唇发紫,吓得旁人啧啧赞叹,这才咬紧牙关,在人们的劝说之下半推半就地进屋。他喜欢打篮球,大伏天中午也不休息,在晒坪里一个人顶着烈日运球投球,没有篮筐架子也能玩出一身大汗。天气热得蝉灵子、蛤蟆和鸡都不叫了,唯有他的咚咚球声响彻全村,让农民们咋舌。

“我十三岁还吃奶。妈妈老是出差,奶娘硬要挤给我吃。”他经常这样宣布,解释他身体强壮无比的原因,也暗示他革命干部的家庭背景。

**是好东西。农民觉得这个解释是让人信服的。

仲琪很快对他表示了特别的兴趣。仲琪一到冬天就有个火笼子,闲时就提着它到处转。笼子小得只够烧两三块炭,只适合一个人把它夹在胯下或窝在胸口,也算是有了个火种,存了点热气。仲琪从来不让别人享用这个火笼,即便是女子们来暖暖手,他嘿嘿嘿笑得较为大方,也要限时限刻,不时提醒她们对木炭的花费,斥责她们对热气的大举侵夺。他唯有对黑相公网开一面,套鞋叭嗒叭嗒响,主动把火笼送上前去。不巧的是,黑相公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身体又好,从来不觉得冷,看一眼就哼哼鼻子走到外面去了。

仲琪掌握了村里很多秘密,从不轻易公之于众。有时顶多只说一个话头,人家一旦追问,他就得意地吊胃口:“你猜呵,你猜呵。”让别人永远听得不明不白。他只愿意与黑相公分享秘密,今天说一条:“复查屋里昨天有一堆鸡毛”;明天又贡献一条:“罗伯前两天在岭上跌了一跤”;后天再压低声音透露:“水水的娘家来人了,挑来了两个猪娃。”

牟大个对这些秘密也没有什么兴趣,要他拣下的讲。仲琪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好一阵,自己先红了脸,下定决心作出贡献。他说起复查的娘,说她多年前有一次中午睡觉,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男人,居然不是复查他爹。但她实在太困,没力气反抗,也无意弄清楚这人是谁,就对里屋喊:“三伢子,来来来,老娘热死了!你看这个无聊的家伙在搞什么名堂呵!”她的儿子在里屋睡觉,也没有醒过来。但这一喊已经足够,把模模糊糊的人影吓走了。她舒心地翻了一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后来呢?”

“没有了。”

“就没有了呵?”牟大个大失所望,觉得这一条秘密还是没有多少意思。

我后来发现,仲琪和牟继生的关系还是渐渐密切了起来。牟继生以前一到了晚上就吵吵嚷嚷要熄灯睡觉,现在居然常常独自外出,有时候很晚才归窝。问他到哪里去了,他神神秘秘,含糊其辞,眉宇间藏着一丝得意,一不小心冒出一个有红枣味或者鸡蛋味的嗝,让我们震惊和嫉妒万分。他不会让我们分享口福的,打死他他也不会吐露真情。这一点我们完全知道。问题是,后来我们查出这饱嗝与仲琪相关,我们还知道仲琪帮他打过糍粑,仲琪的婆娘帮他洗过被子和鞋子。我们怎么想也觉得费解:仲琪那家伙平时最小气,不找张三不找李四,为什么对傻乎乎的黑相公如此讨好?

夜里,我们已经入睡,被一声暴怒的推门惊醒。我点燃油灯,发现黑相公怒气冲冲地在床上大口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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