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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你写你的,”丈夫恳切地说,“但至少答应我别直接点人名,把这个小说的结尾改得模糊一些,这起码的要求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不——”我冷静地说,“我这篇小说不是作为艺术来欣赏的。最多不发表。但如果有杂志胆子大不怕事,敢登,我就愿意承担后果。”丈夫没再说话,我也没说话。时间仿佛隔了一会儿,可能相距很长。我的手在铜猫的尾巴上移动,神思恍惚,我对丈夫说:我的铜猫像是被火烧过?
“给你说了半天也等于零。成天火、火、火,有完没完?不就你小时遇见过一场大火吗?”
“我遇见过一场大火?”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丈夫不以为然地说:“你小时住的那个地区发生过一场特大的火灾,烧死了一对夫妻,好像还有一个孩子。我跟着救火队跑了一个多小时,跑去看热闹。你手里这个破烂就是我在那场火扑灭后拾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嘶哑而无力。
“好像是一个国庆节,嗯,国庆节后吧。我记不得了。”丈夫起身,打了个呵欠说,“今天看来说不通你,瞧着,我明天会接着说的,这是为你好。”他进了卧室。满城的焰火,天空被描得色彩斑斓,一块一块,一团一团,江上的汽笛齐鸣,对岸港口绽开了所有的霓虹灯,解放碑也灯火辉煌,矗立在楼群之中。夜山城,毫无倦意地欢腾着,爆竹从小巷、街口炸入天空,射向黑暗,偶尔落下一些小礼物来,绚丽的光亮,不断映出孩子们穿着新衣奔来奔去的身影。
我无法入睡。我的眼前总晃过六指的模样,已有好几天不见他了。但我感觉到他似乎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要我去找他,我就可以见到他。
清晨,我走出门。浓雾遮住了房屋、树、街道,远处的山峦更是白茫茫一片。我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慢慢走入雾中。小路上洒满了夜里爆竹纸屑,厚厚的一层。
宽的石阶,窄的石阶,上上下下,交叉迂回在低矮和高耸在山腰的房子之间,发黑的旧木板裂着缝,我小心翼翼,以免走偏了踩到路边房子的屋顶。这时,我听到了水声,和江水拍打岸的声音不同,潺潺的,像乐曲。顺着水声,我穿过桥,向上爬石梯。石梯右旁是峭岩,左边长满了粉红色的夹竹桃,雾在朝山下退,退得很慢。
六指好像在石梯顶端站着,如那个雨夜他向我招手一样。
雾散尽。我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雾气湿透的头发、衣裙滴着水珠。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临江靠半山腰的地方:一个大操场在路的下面,一个小操场在路的上面,成阶梯状。操场边上大多是新盖的四五层楼高的房子。我四下看了看,径直朝小操场的台阶走去。
两个篮球架在操场两端,靠近围墙的一端有个沙坑。这是一个学校?我绕过沙坑,沿着围墙走,见一扇门,便推开,走了进去。
大概是节日,学校放假,所以安静极了,几只麻雀从屋檐飞出,几乎擦着我的头。我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在一座残留着八个圆柱支撑的两层楼的建筑物前,我停了下来。被截断的部分,木柱和砖有着比我的铜猫身上还深厚的黑印记,微风里竟有一股呛人的气味。旁边的泡桐树齐腰,三个双杠一个高低杠立在空地上,那么单调。我走下长满青苔的一排石阶,凑近紧闭的门:里面黑黝黝的,似乎放了一些烂课桌椅凳和锄头扫帚之类的东西,灰尘沾了我一脸。
“来呀,苏菡。”我听见六指的声音。
我走上这幢残楼嘎吱响的木梯,停在栏杆前,顺着声音望去:站在江边的六指,人影显得很小,他手里拿着一片洁净的扁扁的小石块,说:“来呀,苏菡,你不是最喜欢打水漂,我们一起来玩!”
我感到脚步沉重起来,我在朝谁走去?我在朝什么地方走去?难道心是由于破碎了才那么鲜亮?
“你总是打得比我远,漂出的声音比我吹的笛子还好听!”六指在说。
我想朝他背转过身,但我办不到。
接过他手心里的小石片,我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右手大拇指分叉出一个拇指,整个手掌黑乎乎的,烧焦了。石片一下从我手里掉出,却并未沉入江里,而是在波浪上弹琴般跳跃着。溅起的水花像喷泉一样漂亮。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只感觉到石片仍在一点点弹远,然后,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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