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玱玹震惊意外,一时间怔怔难言,都忘记了给高辛王行礼。
小夭正想着如何掩饰,高辛王挥了下手,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殿内只剩高辛王和小夭他们三人。高辛王凝视着玱玹,叫道:“玱玹?”
“是我。”玱玹向着高辛王走去,一边走,一边恢复了真容。
高辛王笑道:“我正打算设法逼你来见我,没想到你竟然自己主动跑来了。”
玱玹跪在高辛王面前:“师父,为什么会如此?”在这个殿堂之内,师父重病在身,却没有叫侍卫,依旧把他看作玱玹,对他没有丝毫防备,他也只是师父的徒弟。
高辛王笑道:“你都已经长大了,我自然会老,也迟早有一天会死。”
玱玹鼻子发酸,眼内骤然有了湿意,他低下头,待了无痕迹时才抬起头,微笑道:“小夭现在医术很好,有她在,师父的身体肯定会好起来。”
小夭跪在玱玹身旁,对高辛王说:“陛下,请允许我为您诊治。”
高辛王把手给小夭,小夭看完脉,又查看高辛王的伤腿,待全部看完,小夭说:“陛下虽然在赤水之北的荒漠中受了重伤,可高辛有很好的医师,更有无数灵药,陛下只要放宽心,静心修养,到今日就算没有全好,也该好了七八成。但陛下心有忧思,日日劳心,夜夜伤心,不能安睡,现如今伤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陛下再这样下去,可就……”小夭语声哽咽,说不下去。
玱玹惊问道:“日日劳心,夜夜伤心?”小夭说的真是师父吗?
高辛王无言,他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无法瞒过高明的医者,他能控制表情,以笑当哭,身体却会忠实地反映出内心的一切。
玱玹说:“师父,日日劳心我懂,可夜夜伤心,我不懂。”
高辛王说:“玱玹,你应该懂。当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会连伤心的资格都失去,并不是我们不会伤心了,只不过一切都被克制掩藏到心底深处。”高辛王自嘲地笑,“很不幸,在我受伤后,我藏了一生的伤心都跑了出来,如脱缰的野马,我竟再难控制。”
玱玹眼中是了然的悲伤,低声说:“我知道。”
高辛王好似十分疲惫,合上了双目,正当玱玹和小夭都以为他已睡着时,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每夜都会做梦,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有时候梦到我是个铁匠,在打铁,青阳笑嘻嘻地走进来;有时候梦到云泽和仲意,他们依旧是小孩子,就像你刚来高辛时那么大,他们一声声唤我‘少昊哥哥’,一个求我教他剑法,一个求我教他弹琴;有时候梦到我的父王,我出生时,母后就死了,父王怕我不知道母后的长相,常常绘制母后的画像给我看;有一夜,我还梦到父王抱着我,教我辨认各种各样的桃花,我从梦中惊醒,再难以入睡,就坐在榻头,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背桃花名,碧桃、白桃、美人桃……一百多个名字,我以为早就忘记了,可原来都记得。”
高辛王喃喃说:“这些梦很愉悦,做梦时,我甚至不愿醒来,大概心底知道,梦醒后只有满目疮痍。一个梦里、一个梦外,却已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有时候,整宿都是噩梦,我梦见青阳死在我怀里,他怒瞪着我,骂我没有守诺;梦见仲意在火海中凄厉地叫‘少昊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梦见满地血泊,五个弟弟的人头在地上摆了一圈,我站在圈中央,他们朝着我笑;还梦见父王,他笑吟吟地把我推到王位上,一边说‘你要吗?都给你’,一边脱下王冠和王袍给我,他撕开自己的皮肤,鲜血流满他的全身,他把血肉也一块块递给我,直到变成白骨一具,他依旧伸着白骨的手,笑着问我‘你要吗?都给你’!”
玱玹、小夭、璟三人都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承恩宫的殿堂里真会走出一个白骨人,捧着自己的血肉,笑着问儿子“你要吗?都给你!”。
高辛王用手掩住眼睛,喃喃说:“所有人都遗憾我没有儿子,他们不知道我十分庆幸没有儿子。我害怕我的儿子会像我。如果他像我一样,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杀了他吗?还是让他像我一样,杀了我的父……”
“陛下!”璟突然出声,打断了高辛王的话。
高辛王睁开眼睛,神情迷惘,像是从梦中刚醒,不知置身何处。
也许因为玱玹和小夭都是局内人,不管再心志坚忍,都不知不觉被带入旧日往事,心神恍惚。反倒璟这个局外人最淡定,他将一碗茶端给高辛王,温和地说:“陛下,喝几口茶吧!”
高辛王饮了几口茶后,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他无声地惨笑,有些事一旦做了,他不能对人言,也无人敢听。
高辛王说:“静安王妃生完阿念后就无法再怀孕,我又不打算再选妃,很早我就知道此生只有两个女儿了。”
小夭咬着嘴唇,看着高辛王。
高辛王伸手:“小夭,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日傍晚都会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路,一旦看到我,就会欢喜地跳起,飞快地奔向我,那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你对我的喜欢亲昵,不是因为我的权势,也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你喜欢我这个父王,我对你的疼爱呵护,也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即使我没有答应过你的母亲,从不认识你的舅舅,我依旧会像当年一样对你。不要怨恨我曾冷酷地对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在我和玱玹之间左右为难。”
小夭紧紧地抓住高辛王的手,就好像唯恐再失去:“我知道……我心里能感觉到……我没有怨恨你。”
“没有怨恨吗?从你进来,一直陛下长、陛下短,似乎生怕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我是有点怨气,就一点点,绝没有恨。”
“那你该叫我……”
小夭毫不迟疑地叫:“父王!”
高辛王笑了,玱玹却眉头蹙起。
高辛王瞅了玱玹一眼,说道:“我的子侄不少,却无一能成大器。三个亲手教导的孩子倒都很好,句芒可倚为臂膀,蓐收可委以重任,玱玹……”高辛王盯着玱玹,目光炯炯。
玱玹觉得自己被一览无余,下意识地想回避高辛王的目光,却终是没有低头,和高辛王平静地对视着。
高辛王说:“抚养教导了你两百多年,我很清楚,你的心不在一山一水,而是整个大荒。当你离开高辛时,我就在等待你回来。”
玱玹的心剧颤了几下:“既然师父知道,为什么允许我回轩辕?”
“璟,帮我个忙。”高辛王对璟指了下案上的图球。
璟走过去,把手搭在上面,随着灵气的灌注,一幅气势磅礴的大荒地图出现在殿内,占据了整个大殿,把他们几人都笼罩其间,群山起伏,江河奔涌。在这一刻,不要说高辛王和玱玹,就是小夭和璟也被这万里江山震撼。
高辛王说:“很多年前,在冀州的旷野上,小夭的娘亲指着远处问我‘那里有什么’,我极目远眺,说‘有山,有水,有土地,有人群’,她一连换了三个方向,分别是高辛、神农、轩辕,我的回答都一模一样。我想,她在那时就预见到,高辛和轩辕迟早会有一战,可她不想再有人像她和赤宸一样,所以她寄希望于我,试图点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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