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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飘起来,路面湿漉漉的。关上窗,我坐在床上,我看见了那本线装书,拾了起来。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这是一幅极熟的图:山上有一鹿,背上有鞍鞯,但没有骑者,地上躺有一个女人,似乎死了。
我感到热血在往上冒,是谁完成了我未完成的画,先我几百年上千年?那上面还有谶语:
木易若逢千女鬼
定于此处丧金环
下面小字注释:象谶皆明指安禄山之乱杨妃碎于马嵬明皇幸蜀惜当时见之不悟。
不!我喊起来。杨妃碎,就是羊穗。金环不是杨玉环,而是我项链上的金环!
鹿鞍当然是陆安,陆安害死了羊穗!他墙上挂的画点穿了凶案。不对,陆安的名字是羊穗死后取的。他有什么必要取个自投罗网的笔名呢。到底是图谶预言了凶案,还是图谶导演了凶案?它构造了国家大乱,贵妃之死,也能构造世界千变万化之后一个女人的命运?或许它注定就要被重复千次、万次、亿万次?
我瞪着眼看着这发脆的纸片,汗珠冒了出来。想到床上躺一会儿,但没法闭上眼睛静一静,眼前是纷乱的问号和词语,往事支离破碎循环往复。羊穗听我讲述童年时,自始至终没插一句话,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使我泪水盈盈。
她盯着墙上的一条裂缝,目光在这条缝上游移,她说我不该穿黑衣服,这种颜色使我的脸瘦削,眼睛深凹。她说她记得我的那件粉色连衣裙,上面的荷花,不,是葫芦花,红中带黄,黄中露红,鲜艳之极。她不好意思起来,停了停才说,真迷人。她垂下了头。我说,那葫芦花是紫色显蓝,蓝中带青。羊穗用手制止我说下去,“你那天真美,把我看呆了!”她的头发剪到耳边,耳朵上分别挂着一只蜘蛛和一只蝴蝶坠子。她取下红框近视眼镜,拿在手里。我一下找到一种感觉,提起很多年前曾接到她的两个又短又干瘪的电话,那电话是说她结婚的事。我感叹当初她和我的安排真好:约定互不参加对方的婚礼。这样谁也找不到仇人。
羊穗用手指去擦镜片上的污渍,她根本不关心我的生活。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你得为我查清底细。”她几乎是哀求,声音哽咽到听不见的地步,但我听见了,字字如针,扎在我的心上,我说,羊穗,你干吗躲着我?多年来只有一封信,我还是前天才看到。我口气里充满责难。我在这一刹那竟认为自己许多年来的不幸似乎跟羊穗突然中断的友谊有关。
黄昏时分,我又来到江边空无一人的码头上,我沿着跳板走到一个废弃的趸船上。乌云在慢慢散去,但天越来越暗,压了下来,停靠在不远处的船只亮起微弱的灯,凄厉的汽笛声,在空荡荡的江水上悠悠荡荡,散到两岸山上杂乱的民居中去。
“这年这月这一天找他找他。”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个“他”肯定会出现在我凭吊羊穗的这个时候,而且一定是在羊穗淹死的这个地点。“他”既然害死了羊穗,也不会放过我。
江水倒映着两岸的灯光,波浪一阵阵翻打着趸船。风,又冷又硬,我抱紧了膝盖,望着江水发呆。但我背后的跳板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我听着脚步声。
他来了。
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人穿着灰雨衣,在小雨中顺跳板犹犹豫豫地走来。一个高个儿,背有点驼。于是我转过身,慢慢地站起来。
陆安,我早就在等你来。我画那张画的时候,天知道是谁刻的那幅版画,几百年前……现在我读懂了你的诗。
那人显然早就看到了黑暗中的我。他步子放慢,试探性地往前走。他从雨衣里掏了一件东西。
一道手电光向我脸上扫来,我挡了挡眼睛,我认出来人是下午见到的那个警察,不是陆安。
“你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她。”他说。
“你以为是谁?”我迎上去,逼问他。
他站住了,熄了电筒,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直逼到他的面前,说,“你姓魏,‘千女鬼’。”
他吓一跳,问,“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你们都是男人,你们都有可能。”
那警察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忽然转过身,往岸上走去。
一声长长的汽笛在这时拉响,飘着细雨的码头上已经空无一人。羊穗,我注视着流淌不息的江水,对她说,你是个魂儿,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安心地做个魂儿?有魂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弄清你怎么变成魂儿的呢?
我把手里的项链,慢慢放入江中,它一闪便消失了。
窗边的天空露出淡青色时,我准备离开这城市,我提起打点好的行装,在关门的那一瞬间,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锁上门,把钥匙从钥匙链上取下,然后,像多年以前一样,我把它压在羊穗知道的那块砖头下面。
这个门为羊穗留着。当你被这个世界追踪得残缺不堪时,我希望你能躲进我的这间小屋喘一喘气,如果那时:我又一次来不及赶回来帮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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