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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现这一幕,汪孚林也好,佛朗哥男爵这个杀气腾腾的当事者也好,又或者贾耐劳以及四周围的闲人也好,全都不由得呆了一呆。
对于汪孚林来说,在看出了佛朗哥男爵以及贾耐劳主教的态度后,虽说他吩咐马提调立刻回去部署兵马进入警戒状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事态应该控制住了,所以除了那三个小商人的安危之外,就连他都自然而然生出了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意识。所以,他着实没想到那个冒充者在被人识破之后,竟然采取了这样果断的自救方式。
虽说他听不懂葡萄牙语,但隐约觉察到佛朗哥男爵虽说对那个冒牌货咬牙切齿,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因此,他原本还指望看到一场两边对掐甚至决斗的好戏,可现在其中一边竟然干净利落逃跑了,热闹也就看不成了。
傻眼的不止是一堆看热闹的家伙,还有佛朗哥男爵自己。他已经自信做好了所有的铺垫,既有大明官府的代表汪孚林支持,还有来自天主教耶稣会的主教贾耐劳撑腰,一定能够把那个无耻的家伙踢到地狱里去,可就在他好容易抓到把柄耀武扬威一次的时候,人竟然直接跳海了……跳海了!这就好比他蓄足了力气的一拳直接打在了棉花上,而且他还得担心事后因为证据不足,回到里斯本后要面对一个大吵大闹的妻子,以及成为社交圈子里的笑柄!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当时出面的并不止那个冒牌货一人,他还带着大概七八个人,只要能够让这条船上其他人下来让我看一眼,我有自信能把参与其中的人全都认出来。还有,那些商人的下落,还有他们的货品下落,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谢天谢地!
佛朗哥男爵忘记了这是汪孚林在追责,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名正言顺大清洗的最好机会。因此,在回头看了一眼汪孚林旁边的贾耐劳,见其也是微微点头,他就立刻转头招呼了一声自己那几个亲信水手,通过那船头悬挂下来的绳梯登上了船。然而,他才上船后没多久,船上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枪声。
这下子,底下看热闹的两国闲人固然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就连贾耐劳也登时心中一跳。汪孚林在片刻的错愕之后,眉头紧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那个冒牌货畏罪潜逃,现在看来,也许是随便找了个人跳下水,然后诱使真正的船长登上船之后,再抢班夺权。”
仿佛是印证了汪孚林这说法,在这一声枪响之后,船上接二连三传来了好几声枪响,紧跟着,刀剑声,喊杀声,惨叫声接连不断从那条光鲜亮丽的里斯本号上传来。一时间,那些跑来看热闹的本地闲人们面面相觑之后,全都溜之大吉,而那些葡萄牙人也顾不得看热闹了,有的跑出码头去叫人,有的向其他船只跑去,但更多的人是立时上来把贾耐劳围在了当中。
面对这一团乱的局面,听到那一声声自己听不懂的嚷嚷,汪孚林不得不思量那条大船上的暴乱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对于老相识塞巴斯蒂安佛朗哥男爵的生死问题,他反而没怎么操心——横竖操心也没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说来说去他还是小看了那个冒牌货的胆色,人竟敢虚晃一枪之后在船上暴起发难!但在内心深处,他对于这样一场暴乱反而乐见其成,毕竟,有了这件事,他才有名正言顺插手濠镜的借口!
从理论上来说,濠镜是市舶司、香山县、海道副使的地盘,哪怕他是什么都能管的巡按御史,没有足够的理由,即便有两广总督凌云翼的支持,也不好贸然插一脚。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正好听到赵三麻子低声嘀咕道:“刚来濠镜就出事了,难不成又是灾星高照?那个真正的佛朗哥船长还真够倒霉的……”
灾星高照……
汪孚林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赵三麻子一眼,见其立刻有些心虚地闭上了嘴,他自己也不由得暗自大犯嘀咕,心想难道是自己的灾星光环一跑到广州没消停几天就立刻再次发作了?虽说这横竖是葡萄牙人窝里斗,但之前那些小商人们因为一时贪心而生死难测,如今暴乱一起,那就更加难说了。
因此,他立刻上前拨开那几个围着贾耐劳的葡萄牙人:“贾主教,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这位真正的佛朗哥船长是一位男爵?”
贾耐劳刚刚被一群人给聒噪得头昏脑涨,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反问,他登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立刻用葡萄牙语对四周围着的人喝道:“佛朗哥船长是布拉干萨公爵的人,这条里斯本号也是公爵赞助的,你们有时间在这里追问事情原委,还不如赶快想办法阻止那艘船上的暴乱,否则就晚了!”
在如今这个年头进行远洋航行,寻找新大陆拓荒的,大多数都是做着发财美梦的小商人,顶多也就是个落魄贵族,比如发现美洲的哥伦布,环球航行的麦哲伦,都只是出身平平。至于那些大贵族们,自己当然不会冒着风险出海,但往往会慷慨大方地资助某些幸运儿。佛朗哥男爵就因为上一次带回葡萄牙的丝绸大受欢迎,最终贿赂成功,身为一个旁系子弟却继承了嫡支的男爵爵位,同时迎娶了布拉干萨公爵的侄女,一位子爵千金。
之所以再次出海,不过是因为冒险和贪婪的因子作祟,而且布拉干萨公爵慷慨赞助了这一艘里斯本号。
即便很多人都清楚,现在里斯本号上的这场争斗,恐怕只是两个情敌的可笑较量,但这条即将回航葡萄牙的船上还带着大量要敬献给那位公爵阁下的礼物。而且,如果佛朗哥男爵真的死在船上,那么真的会很麻烦,非常麻烦。
尽管汪孚林听不懂贾耐劳说的话,但从四周围众人的表情和神态中,他看出自己应该是蒙对了,自己的这位老相识确实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船头有人竟是挥刀砍断了那长长的绳梯,竟是断绝了码头上的人登船参战的可能。面对这一幕,他少不得凭借身为广东巡按御史的身份加了一句话:“如果就让这条里斯本号扬长而去,案子成为无头案,惊动到两广总督和广东总兵这一层面,那么后果只能由所有佛郎机人一起负责了!”
贾耐劳情知这是警告,立刻提高了声音再次催促。尽管整个澳门住着众多葡萄牙人,但却谈不上有统一的管理,因此,贾耐劳这个主教哪怕在教会中和几个耶稣会传教士政见不同,可他在葡萄牙人当中却具有不小的威信。在他的命令下,刚刚还在围着他询问对策的人慌忙散开,前往里斯本号左右停泊的两条船求救,不多时,那两条船上也开始传来了砰砰枪响,却是有人对着里斯本号船头开枪了,而那些海上接舷战用的船板和绳索也都先后架设了起来。
随着新生力量的加入,里斯本号船头原本一边倒的混战渐渐出现了转机。直到这时候,贾耐劳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哪怕船上发生了暴乱,在这第一时间的镇压下,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他勉强对汪孚林挤出了一个笑容:“请大人放心,这场小小的暴乱很快就会平定下来。”
“希望如此。”汪孚林嘴里这么说,但耳听得那条里斯本号上的依旧枪声和刀剑碰撞声不断,哀嚎惨叫也不绝于耳,他的心思却渐渐飞到了别处。。
据他在两广总督府查阅各种文书资料,以及小北前一次到濠镜时打探到的消息,葡萄牙占据澳门这偌大一块地方,除却每年付出的五百两租金之外,原本是按照抽分,也就是征收实物税来计算税金的,约摸是每船货物抽百分之三十。但因为葡萄牙人惯会逃税,实物抽分还有变卖折现的问题,因而从隆庆中后期开始,这种抽分就改成了直接抽银,也就是所谓的丈抽。
其一为丈,也就是丈量船只长度,按照九等来计算船税,又或者称之为船饷,按照后世的说法,其实就是船舶吨位税。如同里斯本号这一类的大船,停泊的时候就要交税五百两银子以上——也就是一艘船就抵葡萄牙人在濠镜一年的租金了。
其二当然就是抽税。相比从前的抽分,如今针对进口货物的抽税比率绝不算高,一般只是十税一,但是,针对香料的抽税却相对要高一些。胡椒的税是百分之二十,苏木则是百分之十五,其他货物大多都只是百分之十。至于那些没有带货物,而是满载白银前来交易的船,则是只交船饷,不抽税。而估值过程,大多数是由驻守濠镜的市舶司副提举完成的。
从隆庆改制之初,也不知道是朝中户部,又或者是市舶司进行了初步核算,又和广东地方官员来回扯皮,最终定下了一个每年定额起运两万六千两白银上京的数字。相比每年濠镜租借给葡萄牙人的五百两租金,这个数字相比抽分时代的收入暴涨了一倍,足以让当时的皇帝和内阁阁老们以及户部心满意足。而且,这也是在漳州府月港开海,征收船饷以及进出口税金之外,隆庆年间另外一大新拓展的财政收入来源。
然而,偌大一个濠镜也就是澳门,税收真的只有两万余两?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因为丈抽只算了船饷以及进口税,但须知葡萄牙人更多的是大把大把砸下银元,大肆购买产自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白糖等等各种商品,运到日本以及东南亚诸国甚至欧洲本土以及其他国家去贩卖,因而出口税那才是更庞大的税金。但丈抽还有市舶司官员负责,香山县令查验,这出口税就根本没有负责的部门了。因而每年都是广州府制定出一个大概的数字,然后开出澳票给予三十六行的豪商,由他们出面向葡萄牙人收取百分之十的出口税。
汪孚林还在总督府的文书上看到当时那个上书建议的官员留下了非常得意的一句话:“三十六行领银,提举悉十而取一,盖安坐而得,无簿书刑杖之劳。”他看了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分明是又想偷懒,又想收钱,简直和朱元璋当年定俸禄时低得令人发指,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朝廷制定一个定额交给下头的市舶司,每年必须收上来这些银两,这是变相的包税制;而广州地方官又给三十六行开具澳票,让三十六行收上定额的这笔出口税,这又是变相的包税制。可想而知,在朝廷拿了两万六千两就心满意足的时候,广东各级官府的库房里,广东各级地方官的口袋里,应该颇为丰满了;而在广东地方官们心满意足的时候,三十六行的豪商们,那才是一面通过贸易大赚特赚,一面通过官府发的澳票特许权发财。
真正赚得盆满钵满的一群人,不言而喻,主要就是这些粤闽豪商!但商人们在有钱的同时,却要承担朝廷朝令夕改的危险,而且遇到真正强势的官员以及朝廷变动时,也没有什么抵抗的能力。更何况,这些豪商的最大敌人还有一个,那就是不交税的走私贩子!
相比这些在两广总督府文书房中获得的第一手资料,汪孚林这次踏上濠镜之后,他还发觉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目前这个时期,葡萄牙在濠镜这块土地上并没有行政机构,只有贾耐劳这个宗教领导人!与此相比,葡萄牙在果阿设有总督府,在已经占领的满剌加也设有重兵。说到底,现如今的濠镜连后世的租界都算不上,更不要说殖民地了。
尽管里斯本号上的暴乱尚未平息,但鉴于安全问题,贾耐劳一点都不想在这块地方多呆,只希望汪孚林跟随自己离开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好说歹说,汪孚林却仿佛听不懂似的,脚下生根不肯挪动半步。而他刚刚出来的时候赶得太急,再加上吩咐两个司铎守在望德圣母堂这座主教座堂,除了两个抬凉轿的本地人之外,没有带一个随从,而这会儿码头上空空荡荡,所有的人手都上里斯本号去平息那场叛乱了,他哪里找得到人回去报信?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汪孚林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会是原本那场暴乱平息了下来,可冲上那条船去帮忙的人看到船上那些金银财宝,被晃花了眼睛,从帮忙的人变成了抢劫的人吧?”
ps:今天两更。查了无数资料,明末澳门的税金和税率大概就是这样的,当然,逃税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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