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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眼下,钱凤真的是只能苦笑以对。
咒骂之后,刘隗再望向钱凤,眸中已是满满的幸灾乐祸,他眼望着钱凤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口中已是啧啧有声:“早年之钱世仪,虽只吴乡卑流,但仪态也是不乏可观。如今怎么变成如此?望之似鬼,已无人形,莫非自感其罪,也觉无面目立足人世?无面目去见祖宗?”
“凤之所伤,皮囊而已。刘公所失却是筋骨,拜伏虏庭,事奴为君。若言自戕,凤仍逊于刘公。俱为万劫之残余,何苦再厉言互伤啊!”
“你这貉贼禽兽之徒,也配与我共论!”
刘隗听到这话,已是目眦尽裂,抬起脚来踹中钱凤胸膛,然而终究年老力衰,这一踹只是让钱凤身躯微微摇摆,并未跌倒。
过片刻,他才又怒视着钱凤,冷笑道:“老夫何人,毋须你这貉奴臧否,无论奔南逐北,世道俱有所重。至于你钱世仪,你是怎么沦落到今日境地?你北逃至此,想来也是江东无处立足,想要奴事于北罢?”
“王贼虽受天谴,自取死途!可你那同乡沈充呢?我虽身在远国,也知江东世风仍悖,沈氏奸徒未受所害,仍然显于江东。他怎么不庇你立足之地?你二人俱是奴态侫事王贼,怎么他也不再援你,让你这亡户之犬游荡于外?”
人生之大乐,莫过于自身无忧,却见到恨之欲死的仇寇堕落于尘埃中,朝不保夕。所以刘隗此刻心情可谓畅快,极尽奚落之能。他本是彭城望宗出身,南北俱有人望,本不至于如此浅薄,但实在心中怨恨太多,若不如此,难消心头累积如顽石一般的怨恨。
钱凤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思忖该要怎样应对。他是惯于弄险作奸之人,心头常存大恶,正因如此,哪怕面对怎样困境,都有一种决不放弃的狠戾。眼前这状况,对寻常人来说已是绝境,然而他却仍存一份求生的欲望。
当然,钱凤也知道,如今他之生死只在刘隗一念之间,然而彼此之间的仇怨,绝非苦苦哀求就能化解。视线扫过一眼瘫卧在地,早已受激不住而昏厥的冯荣,心绪才偶有一动。
“今日之恶境,俱为前日之罪偿。前事如何,刘公因何至厄,不必细论。早年凤受用于大将军,进言献计,唯恐不用,今日再言无辜,乃是悖理乖论。事已至此,凤不过庭下一微尘,刘公或杀或剐,俱取于一念,亦不敢有怨。”
讲到这里,钱凤已是深深俯首,怅然一叹道:“血肉性命俱陈于此,若因此一命能稍缓刘公积怨,亦是远乡绝众之徒卑微幸事。江东积怨,了于虏庭,更是此悖逆之世一桩常态。”
说完后,钱凤便将双眼一闭,不再说话,一副静待死期的模样。
“貉贼自是该死,但若想速死,却是奢望!老夫此身之恨,今日终于有机会倾于你这恶贼之身,怎么会让你简单死掉。”
讲到这里,刘隗已经一手持住利刃,搭在钱凤左肩,手腕一沉,利刃已经划破袍服,将肩膀割开一道血口。他抬起刀来,轻舐血迹,喉中已是发出似哭似笑的阴冷声音。
“此一身血肉,俱生吴乡,虽穷途奔此,沾染北尘未久,不知刘公能否入口?可有思情?”
耳畔听到声响,钱凤又睁开眼,眸光淡然无惧,语调亦是平和。
刘隗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陡然变幻,蓦地一刀斩在钱凤腿上,血水霎时间渗出衣摆汇流于地。钱凤受此一刀,身躯已是一颤,然而很快又端正身体,平视前方。
眼见此幕,刘隗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持刀站在钱凤面前,久久凝视其人,良久后才涩声道:“吴地虽非我乡,功业俱亡于彼。此境赵主虽亲昵,梦中常回江东,你给我讲一讲江东在我去后如何,我给你一个善终。”
钱凤听到这话,神态虽无异变,心弦却松弛几分。他也并不再作姿态,只是从王敦第一次作乱之后讲起,明帝如何励精图治,广结内外,一举清扫王氏势力。而后又是如何从容调度,平衡南北。除了他与沈家私事以外,余者俱都不隐不饰,详细讲了起来。
刘隗听得渐渐入迷,摆手让家人退下,谨守门户,不让闲人靠近。待听到王敦败亡时,已经忍不住掩面叹息:“皇太子……陛下实在少年有为,不逊宣景旧风!”
然而很快,钱凤便又讲到了明帝英年早逝,庾亮弄权逼反苏峻。这些江东大事,刘隗虽然远在襄国,但也多有听闻,只是所知不如钱凤讲的详细。
此时再听起来,神态更显激动,他在厅中来回踱步,提刀之手已是频频颤抖,蓦地挥刀站在案上,继而更弃刀掩面哭号起来:“幸得英主,因何不寿?莫非天厌晋祚……庾亮奸贼,既受国用之厚,何以智昏至此……”
钱凤跪在一旁,眼见刘隗此态,心内也是不免一叹。至于刘隗对庾亮的辱骂,他却不以为然。这两者都是时人推崇的高贤,不乏盛誉,但也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对江东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说智昏,也不尽然,大概还是乱花迷眼,小看了世道的险恶,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应对之能。
“明君又或权奸,益世又或害世,俱都掩埋于土,亡者或壮烈,生者多苟且。凤本吴中一卑流,有幸从于世道蹈舞,劳碌经年,一事无成,或得一二骂名,于我也是无加无减。今日擅闯死地,旧日仓皇俱都已矣。亡于刘公之手,也是恶始善终,可谓无憾。”
钱凤语调沧桑慵懒,似是生而无恋道:“临死之际,斗胆稍作善贺。昔日错已铸成,不敢乞命。幸见刘公未因旧害而自弃,居北仍是尊崇,唯望刘公能昌盛于世,名禄久传。赵主虽有所厚,稍乞刘公能略念旧谊,勿要引奴过江为害。言而有尽,意则悠远,先行一步,若是泉下有灵,再偿旧错。”
说罢,他便从地上站起来,靴尖踩住被割裂的袍服,垂首用心擦着流落在地上的血迹,察觉刘隗望来,便是歉然一笑,仿佛深为玷污对方厅室而感抱歉。
“你、你……且先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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