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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别处或荒凉或繁荣都不相同,洛涧真的是处处都彰显着人力施加的痕迹。
这里的码头也不同于旁处,长长的堤岸之外,架设着高低不等的平台,平台上除了活动着许多船工之外,还有大量的轮盘绞索以及拉动轮盘的牛马畜力。宽长数丈的硕大木箱重逾数千斤,人力搬运最起码要上百人的配合,异常的麻烦且效率低下。可是在这里,只需要几根绞索的简单配合,就能轻轻松松将之提起,准确平稳的安置在船上。
无论何人见到这一幕,大概都要生出一种生而为人的自豪感,能够使用机械工具的搭配,发挥出远超乎本身的力量,这是人异于禽兽的一大优势。是人身为万物之灵的重要依仗。
自码头向南面望去,并不是别处寻常可见的山清水秀又或田亩桑园,而是冒着滚滚浓烟、高低不等的大炉,水排、水碓林立河畔,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
码头上,有两艘中型的货船已经装载完毕。洛涧这里也是一个颇为庞大的交易场,只是不同于汝南,这里交易的货品只有军械一项,有资格进行交易的人自然也不多,但是所涉财物之类的数额较之汝南却只多不少。
在这两艘船旁侧的码头上,正有十数名悍壮之徒簇拥着一名中年人。中年人身穿暗色锦袍,颌下三缕山羊须,背负双手,颇为入神的凝望着码头周遭的景致。此地他虽然每年都要往来数次,当然有时候也不需要他亲自前来,但还是忍不住要来看一看,每一次都会有一种分讲不清的感慨。
“都尉,货品已经清点完毕,随时都可起行。”
一名家人自船上匆匆行下,快步来到中年人身畔禀告道。
中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货船先行,自己则率着近畔十几名亲随登上另一艘规模稍小的船只,缓缓驶离了码头,继而转入了淮水中。
三月淮水初涨,碧波中有许多花草浮沉,令得整个江面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若是闭目倾听,似乎还可以听到上游隐隐有载歌载舞的欢呼声。当然这只是心理错觉,洛涧距离寿春虽然水途便捷,但也有数百里,寿春的上巳庆典即便规模再怎么庞大,余韵也不可能一直传到下游的洛涧。
此处舟船来往频密,而且多为各地颇具实力的军头,为了避免争道等无谓纠纷,水面也被浮标割划出一条条的水道,舟船往来航行井然有序。
船行不足数里,侧面驶来另一艘船,远远便打起接弦靠拢的旗号。认清楚来者身份之后,中年人便示意船速放缓,很快两艘船便靠拢起来,另一艘船甲板上站立着一名体态微胖的戎装将军,对中年人摆手笑道:“道左相逢,真是巧得很,世康是已经事了返乡吗?适逢淮上盛会,何不稍留几日略作游乐?”
中年人也起身应礼,顺便让人架起竹梯让那戎装将军行过来,而后才笑语道:“军中多琐事,实在难及曹兄从容啊。我何尝不想入拜梁公,但今次已经逗留日久,实在不敢再有懈怠。”
戎装者便是此处镇将曹纳,至于中年人则为徐州临淮郡都尉,名为许宁。双方在这船上对席而坐,曹纳稍显歉意的对许宁说道:“我也听闻世康今次交易稍有阻滞,有心相助,不过军伍实在难涉工坊事务,有心无力。今年镇中将有大用事,各军都要勤用,所以市易之类,难如往年从容。”
许宁闻言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当他来到洛涧的时候,便有淮南都督府属官来通知,言是今年工坊所产军械交易量较之去年要降低一半,虽然没有明言,但也能猜到淮南军今年将要有大动作。
但明白是一回事,许宁心里也是不乏惆怅,淮南械用精良,已成这淮水上下共识。他们这些军头前来洛涧购买军械,已经不仅仅只是出于实际的需求,更是维系军心士气的一种手段,旁人都装备了淮南的军械,他们若没有的话,难免会给人一种不恤士卒的感觉,让士卒们感觉不受看重而人心涣散。
不过淮南军的军械质量也的确是高,配得起那同样高昂的价格。许宁因为是今年早到的一批,在得知这消息后,又连忙使人传信归乡,紧急筹措一批财货,较之往年又多下一批订单。至于后到的则就没有这一福利,只能从先到的手中高价购买份额。单靠这一点,许宁今年购买自用的一批军械就等同白送的。不过带来的财货也不必再运回,顺便下了秋中那场交易的订金。
但是秋中是否还有现货交付,这一点就连工坊都不能保证。具体如何,还要看淮南稍后作战进展如何。
“我是真羡慕曹兄,先投梁公府下,不必再如我等有此琐碎之困。”
许宁叹息一声道,其实他也准备在今年扩征一批丁壮入军,但淮南突然紧锁军械交易,却让他的扩军计划遭受阻滞。当然他也有别的途径获得军械,不必全仰淮南,但是本来打算精军的念头却是深受影响。
淮南这种三级士伍的构架,给了周边军头们以极大启发,他们虽然做不到淮南这么大规模,但是小有小的玩。其实也谈不上启发,优先装备自己的嫡系亲信乃是军头们生来本能,只不过是淮南这种制度化的构架维系起如此庞大的精兵规模,给他们勾划了一个极为壮阔的蓝图,让他们在维系军力和生产力之间找到了一个可供参考的平衡点。
所以这些军头们也都向淮南学习,先是大规模的裁军,然后尽力武装少量的嫡系精锐,通过装备来维系住战斗力,裁减的兵卒们则快速投入生产,通过所得的利润再逐步扩充嫡系的军队数量。
像是许宁自己,他身为临淮郡都尉,理论上而言整个临淮郡所有士籍兵户和郡兵们都归他掌管。但在如今的徐州,没有人会把官位当一回事,衡量各人实力的便是手中所掌握的嫡系人马。
许宁不同于徐州其他军头尚有乡党可依仗,他本是庐江人,早年家中长辈任事越府,越府军队东归被石勒大败,他家亲长集结一部分溃众南逃,后来便在淮阴周边停留下来。原本也是一股极大的势力,拥众数千余,但是由于后补不继,兼之战损消耗,渐渐泯然于众。
不过许氏家兵战斗力之强在徐州却是名列前茅,毕竟根本乃是中朝精锐,早年之所以败于石勒也非战之罪,而是统帅实在太不堪。所以在收复淮阴之后,许宁的军队乃是主要的攻坚先登,因此大功事后分配战果,获得了淮北三县之地。
许宁也是借鉴淮南,麾下千余兵众裁汰过半,只保留了五百精锐,俱都按照淮南军的标准武装,然后以三县为基础组织乡兵同时积累元气,如今其本部人马已经又扩大到一千五百余众,数量上虽然不算出色,但是论及实力,已经在徐镇名列前茅。
像许宁这样用心积累元气而后尽输淮南,兑换甲兵武装的军头,在徐州不算少数。也正由于淮南所提供的精锐武装,许多原本实力不济的军头们,也有资格供养起一支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战斗力十足的军队,让人不敢轻侮,否则即便吞并,也必然是得不偿失,反而对徐州军头的内斗造成了压制。
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每年不过才积攒起几百人的武装,而且是否能够购买到手,还要看淮南自己便利与否。而像曹纳,则完全不必为此操心,精良军械、辎重粮草予求予取,心思可以更多集中在军务上,能够更从容的获取功勋。这样的处境,实在令许宁等人颇感羡慕。
“不过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罢了。”
听到许宁这么说,曹纳便笑着说道。
许宁闻言后便也默然,他当然也明白,曹纳获得这些便利的同时,其实也是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像他们这些军头,虽然维持不易,但最起码还有一定的独立性,就算是郗公想要处置他们,也要有所忌惮。而曹纳看似从容,但其实能否保住权位,只在梁公一念之间。得失如何,也实在不好评判。
曹纳虽然这么说,但心内也并无半点惋惜,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虽然放弃了自己的部曲武装,但如今所掌握的军队和权位,却不是许宁这些人能比的。更何况,他本就不认为徐州眼下的状态还能长久保持下去。他看似已经没有了自主独立的地位,但这些半独立的军头们又何尝会有未来?他们只是乱序中的一朵浪花而已,何时归于秩序,何时便尸骨无存。
曹嶷强不强?最兴盛时广拥三州之地,结果却被石季龙犁庭扫穴,身死众溃!苏峻强不强?最张狂时祸乱整个江东,结果还不是被众起围剿,身死名灭?
乱世诚然予人更多机会,但也并非人人都有资格驰骋其中。这一点也有很多人都明白,然而之所以还骚动不已,只是因为看不清未来。曹纳也看不清,但他相信自己所追随的人能看清。
略作沉吟之后,曹纳才又望着许宁笑语道:“我有一条通衢大道,不知世康可愿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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