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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实在过谦了,因此一乐而使太湖瑰石奇货可居,湖滨生民往年只得渔猎耕樵维生,如今又因采石而得利丰用。这便是真正的性情流任,惠人惠己啊!”
周遭年轻人们很明显也是受教于沈充此前跟郗愔讲授的那些观点,一个个开口赞叹道。
沈充笑着摆摆手又说道:“纵有千般说辞可夸,我唯有一言教众,凡得所乐,唯以财取,不可因权假势而凌人,则人莫能伤。今日之逆取,来日之祸根,一时之横求,千古之骂名。贫而不厉,富而不贼,财散于外,德归于内,凡脱于此,便是人所共唾之败类,强梁必为众诛,豪富必为众夺!”
众人听到这话,又是一番交口称赞。
接下来,沈充便吩咐几名沈氏子弟代替自己引领郗愔在园中游览,自己则退出歇息去了。
郗愔在云阳庄中游览一番,所见更多,感触不免更加深刻,而心内也多有羞赧生出。原本他以为沈充所馈赠的百万钱财已经是一笔颇为惊人的巨款,但在这云阳庄里,真的是算不上什么。
云阳庄不只是一座庞大且豪奢到极致的庄园,其实内里还是一个颇为繁荣的奢侈品交易市场。
这里什么都有售卖,小到珍器玩物,大到庄园别业,金玉珠宝还算是比较正统的,偏门的像是石材、木料等物都屡见不鲜,甚至于优伶美伎、工匠仆役,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而且每一笔交易数额都极为惊人,寻常几万钱简直就像是街市买菜一样随意,就在郗愔游园的这段时间里,便听说有三笔超过百万钱的交易已经完成。
更让郗愔感到惊异的,是这些交易的参与者并不是什么豪宗大家长,仅仅只是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各家子弟。这些人一个个怀揣巨货,挥金如土,跟他们比起来,郗愔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乞丐。
“世兄,这些人年纪不过与你我仿佛,他们就算家中广蓄资产,难道就无用度管制?他们的亲长难道就放任他们豪奢竞欲不作管束?那又需要多么深厚的家业才能经受得住如此虚耗?”
郗愔终究还是旧观念难除,实在适应不了这种穷奢极欲的氛围,身在其中哪怕并不参与买卖,尽管只是旁观,已经倍觉心惊肉跳了。
那名沈氏子弟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笑起来:“郗世兄你有此惑,那是因为还没有意识到浮财于人的本质啊。浮财如流水,堵不如疏,财流人间,沾者俱惠,但若只是封存库邸,不过是私肥一家而已。若天下俱饥馑,谁家庭门飘肉香,则必引群凶破门掳掠!”
“况且,世兄你只见到这些人各自竞财为乐,但却见不到他们凡有出手,则必是物有所值啊!”
讲到这里,那沈氏子弟脸上又流露出些许得意之色:“我不妨稍举一例,倒没有轻薄侨人的意思,只是告诉世兄财之助学的道理。早前褚中书府下流出一份法帖,言是后汉张伯英笔迹,市内无人能辨真伪,群相竞逐此物。但我家世好纪氏昌明问询往见,张口论定此法帖是伪。群众哗然,无人相信,后来中书自往郡府报备缉捕家贼,后来都下群众才知那法帖不过中书一时临摹戏作。”
郗愔对这些都下轶事少有所闻,听到这里不免好奇道:“南人殊少书家,既然群流都不能辨此真伪,何以那纪昌明能够一眼窥破?”
“当时时人也都好奇有问,纪昌明则回应无他,不过手顺眼熟而已。昌明之父纪使君同样雅好墨韵,但却笔力有欠不为人重,常以此为憾。昌明则承于父志,凡坊中有前贤墨迹流传,则必重金访求,昼夜熏陶,造诣日深。这便是浮财助学,远超侨人累世传承之功!”
那沈家子弟讲到这里,脸上更是洋溢起十足的自豪之色:“若论及义理学技,我们吴人肯定要自甘于后,这一点无可争议。但人皆有争先之心,以我富盈之物而逐我短缺,虽万金之耗又有何惜!昌明此例只是小事,中兴至今,南北多有要修治中朝史籍之说,但成书多有疏漏粗劣,而我家则不计财力之耗,索籍重编,不日便可面世。此书一成,余史都可尽废!”
郗愔身为一个侨人,听到这沈家子如此自夸吴人,心里自然有些不自在。但听到这里,他也总算明白过来,这些吴人子弟们一个个看似穷奢极欲的挥霍无度,但其实本质上是要恃着吴人在乡资财力上的优势,以达到全面赶超侨人的目标,甚至包括在文化上!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郗愔也不再只是以批判的态度来观看这些行为。老实说他虽然也不乏身为侨人的优越感,但也不至于对吴人就完全的歧视,尤其沈司空与梁公父子俱贤,更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前沈司空向他讲述的那些道理,此刻再结合着这些吴人子弟们看似疯狂的买卖行为,郗愔也渐渐心有体会,意识到钱财的作用可不仅仅只是满足人的生存和欲望享受那么简单,其作用之大远超自己的想象。
而只有明白了这些,金钱在他手中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也就是沈司空所说的得于财利而避于财弊。
郗愔这么想,其实倒是把沈充的用心想得过于高尚了。
其实沈充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敛财而已。虽然江北局面越来越稳定,但自从台中摆明车马对沈氏进行打压后,还是给沈氏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虽然沈氏乃是吴人目下当之无愧的领袖,但也并不是说所有吴人门户都要沦为对他们言听计从的附庸。随着局势走向日渐严峻,自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吴人门户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不愿过于冒险将资货北输,将所有筹码都压在沈氏身上。
所以今年以来,吴人的商贸热情被极大程度的打压,大量时人在资货用度方面选择囤积而非向外输送。再加上台中在运道方面的钳制并淮南本身策略的调整,所以今年向江北投放的钱粮大幅度缩水。
可是沈充却深知,若想取得这场博弈的最终成功,单单强兵是不够的,钱粮方面必须要储备充足。无论是前期的维持局面,还是不得不正式发兵,包括动荡之后的重建,都少不了钱粮的铺垫。
但在这种形势下,他若是用强逼迫,必然适得其反,会让沈家更加乏助,所以只能在别的方面想办法。
所以沈充才与钱凤策划良久,组织起这样一番歪理言论,用以煽动这些吴人后进子弟们竞撒浮财,通过各种手段将之吸收过来化作储备之用。
当然这番言论是难免蛊惑之嫌,但基本上还是自愿为主,而且这也符合沈充的一贯形象,谁家要因此抱怨,那就要怪你自己没有教育好子弟了,与人无尤。
沈充这番言论兜售以来,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获得了极大的反响,不独大量的吴人子弟奉若圣圭,甚至就连一些侨门人家都不乏拥趸。
这番歪理如此有说服力,主要还不在于本身有多强的说服性,应该要归于时人对于类似深入世务的成功学的渴求与追捧,哪怕对一些以经书家学渊厚传承的旧望门户而言,都可以说是他们认知的一个盲点。
的确沈家除了家资雄厚之外,余者无一可夸,但能够培养出沈维周那样出色的子弟肯定是有其独门技巧的。如果花钱就可以的话,谁家又会舍不得?
至于后续那些吴人自强意识的觉醒,全面赶超侨人等相对正面的意识,那是随着事情的逐渐发展而被逐渐挖掘出来的。
的确,烧钱这种行为是让吴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吴人在侨门面前获得满足感和荣耀感,通过这种拜金的心理,来抵消文化上差距所带来的自卑。而且也的确有品质、有质量的生活是需要以优越的物质条件为基础的。
而这种吴人整体意识的觉醒,也让沈充察觉到当中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此前他就患于随着台内执掌实权的吴人台臣被接连逐出,使得他在京畿周边能够控制的力量偏于弱势,可是现在大量吴人年轻子弟们直接受到他的理论影响,这就是一股在关键时刻能够化为己用的力量!通过对这些年轻人的影响,直接扯动出其各自家族势力为用。
“伧贼练兵于乡,妄图以强众杀我,而我则藏甲于野,待时痛击软肋,届时倒要看一看,谁会更加吃痛!”
密室中,与钱凤等心腹讨论起各方的准备,沈充也是不乏自得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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