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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仍是甲胄在身,只是入苑之际解下随身佩剑,待到入苑之后,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皇帝,心内也是生出几分感慨。
今次归都,他明显感觉到皇帝那种对他既存疏远又夹杂着依赖的情愫,老实说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微妙过甚的君臣关系,所以尽管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君臣两人其实都在刻意回避这种单独会面的情况。
“臣奉诏入理台事,但却无能镇抚群情,因是累陛下为群声所扰,实在惭愧。”
入殿之后,沈哲子便拱手下拜。
“姊……沈卿请起。”
皇帝仍是一身丧居素服,先抬手让内侍请沈哲子入座,又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又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才自嘲笑道:“跟此前几场动荡相比,这些许骚声扰乱又算得了什么。沈卿自具匡定之能,入台以来,诸事井然布划,使朕能得安然丧处,略尽薄孝之哀,朕其实该要多谢你。”
沈哲子端坐殿侧,眼见皇帝一副不乏压抑纠结的神情,略作沉吟后,便又施礼道:“即便不论君臣相和、陛下厚用之情,肃祖拔臣草芥、重恩未敢一刻有忘!”
皇帝听到这话,心绪又是一动。如今的他,早已不复早年的憨直与单纯,因此很快便听出这话语之中的弦外之音。君臣对答,明明当世恩用才是需要铭感于怀、念念不忘的事情,“即便不论”又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不该是臣子对君王该说的话!
言外之意,他家这位姊夫心内未必是将他当作君王来看待啊!
念及于此,皇帝又不免回忆起早年苏祖作乱之时,沈哲子归都勤王之后彼此之间那一番对答。或许从那时候开始……
皇帝深吸一口气,心内是不乏被轻视的羞恼,可是很快又转到后续那一句话。的确,即便不论君臣的名分,当年姊夫以孤弱之众归都硬撼苏峻叛军,这行为本身便超出了君臣份定的义务,最起码在当时,只有他家姊夫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勤王意图并行为,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冲入混乱的建康城中。
如此思来,这话意思即就是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君臣的牵绊,梁公仍然不会背弃早年肃祖的恩情。只是这恩情未必专系于国器,而是一种私人的投桃报李。
想到这里,皇帝眼眶复又变得湿润起来,他两眼直直望住沈哲子,颤声道:“沈、姊夫你可知,当时畿内动荡,我知只要姊夫归都,再大的动荡都能平定下来,我日夜都盼望着你能归来,可、可是,一直到母后身死那一刻,我也没能将你盼来……我真是恨啊,恨你怎么变了……恨、恨我自己庸才不堪,若能稍得你一分浅能,我、我……”
讲到这里,皇帝更加激动到了极点,用衣袖捂住脸庞,啜泣不止。
“臣……罢了,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母后她竟也……我确是自恃才能,稍作引望,但当时江北形势,我也的确不宜轻动,石逆尚窥望青兖之上,徐方我又新执未定,若是轻进归都,江北事态难免波荡……这一次,的确是托大了。”
眼见皇帝如此悲戚,沈哲子一时间也觉巧舌难为,他也知皇帝必是经过长久的内心挣扎才终于忍不住向他坦诚以告,对于自己用心与取舍,沈哲子便也不再隐瞒。毕竟皇太后的死,他是需要负上一定责任的,纵容之责难免。
皇帝啜泣许久在渐渐收住哭声,而后才又叹息道:“父皇大行之际拣选姊夫,我往年其实也多有不解。可是现在想来,大概姊夫身上真有什么禀赋近于父皇,就连我这嫡子都有不及……我、我与姊夫,大概是终究不能共论的两类人吧。”
讲到这里,皇帝话语陡然一顿,而后才又望向殿外,不乏忧色道:“可是,姊夫你真觉得如此酷厉行事不会酿生大乱?山遐其人,行迹近乎绝情,我怕姊夫你为他所累……”
“这一点请陛下放心,器者锐钝与否,重在如何施用。时流目下所恐,不过涉众太多而已。但其实天下于才力,未必过分珍视。永嘉之世,时贤遭祸之甚岂是当下能比?即便如此,中宗南来以百六士用,仍能创此中兴躯壳,法统再得延续。春秋定序,草木应时荣枯,未闻物情哀伤能将春秋回挽!”
沈哲子讲到这里,眼中又露精光。大势滚滚,他至今都谈不上笃定可望,至于那些哀号群声,又哪来的勇气自以为能够影响大势。
皇帝眼见这一幕,心情也是渐渐归于平稳,又张张嘴,末了才轻声道:“我、我还是信得过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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