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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多月以前,殷正茂就把总督行辕迁到了距庆远街约四百里之遥的荔波县。这是庆远府最西北端的一个县,三面与贵州接壤。境内万山重叠,处处奇峰插天,道路窄如羊肠。壮、瑶、苗、僚等土蛮杂居于此。经过两个多月的围剿,韦银豹、黄朝猛率数万叛匪退缩到荔波县的水巖山中。殷正茂层层堵截步步进逼,统率十万大军对叛匪形成合围之势。
荔波县归南丹州管辖,属于那种“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地方。县城在缥碧的荔溪边上,萦水枕山,风景如画。只是地方过于促狭,县城常住人口不过三千人左右。把茅厕茶亭统算在内,也不够一千间房屋。可是此番前来的人马,先不说粮食辎重堆积如山的大军,单是广西布政使、庆远府巡抚、南丹州知州、府治镇抚司以及驻军千户等随军而来现场办公的各级官员,连同僚属一起大大小小也有上千人,纵是把县城居民全都赶走,房屋也不够。殷正茂也不管许多,只是命令这些地方官员悉数住进县城,而把自己的总督行辕安置在城外三里地的关帝庙中。
关帝庙在一处山坡上,底下是清清浅浅的荔溪,溪对岸又是连绵的冈峦,再往里走,便是进入水巖山的官道。这天上午刚过辰时,殷正茂正在关帝庙内与几位参将商议军事,忽有亲兵进来禀报:“启禀督帅,所请客人已到山下。”
“传令,奏乐欢迎。”
殷正茂说罢,便带着几位参将出门迎接。由于这里已是兵匪对峙的前线,总督行辕的保卫比之在庆远街又不知严密了多少。只见到处都是持刀荷枪的军士,戒备森严。不要说人,连只蚂蚁也休想钻进来。殷正茂走到行辕门口,只听得军乐大作,两列铠甲鲜明刀枪闪亮的仪兵肃立两侧,中军参将刘大奎领了两队客人鱼贯而入。这两队客人,左边的一队,是以庆远府知府打头的身穿朝廷命服的地方各府州县官员;右边的一队,约摸有二十几个人,穿着各异,都是当地各土著蛮族的首领。殷正茂拱了拱手,将这两拨客人领到关帝庙前临时扩大的操场上分两厢坐下。他自己落座在中间的太师椅上,背后站了一列身材魁梧的虎贲勇士。传过茶后,殷正茂说道:
“今天请诸位来,是想商量一下剿匪事宜。本督帅到任将近四个月,由于在座诸位同心协力,众位将士奋勇杀敌,已经大有斩获。这些时与叛匪大大小小的战斗进行了十几次,仅天河县北陵山、河池县屏风山、南丹州孟英山三仗,斩贼首级三千余颗,生擒四千余人。至此,叛贼已如惊弓之鸟,节节败退,如今龟缩于水巖山中,凭险据守。据情报,叛匪虽屡受重创,但仍有三万之众。匪首韦银豹、黄朝猛两人纠集残部,妄图负隅顽抗。这一个多月来,官军已对叛匪形成合围之势。水巖山出口有三条,西北方向通贵州独山,有总兵俞大猷率三万兵马驻守,东北方面可从茂兰突围,进入九万大山,有新近提升的卫指挥佥事黄火木率三万兵马驻守。余下四万大军,由本督帅亲自率领,就驻扎在这荔波县城附近,扼守水巖山西南往南丹州的咽喉。韦银豹、黄朝猛所率余部,已成瓮中之鳖。本督帅决定,近期将对叛匪发动总攻。水巖山易守难攻,并不适宜大规模作战,但具体作战规划,本督帅已部署停当,各位不必过虑。今天请来诸位,主要有两件事情磋商。一是军粮的运送,二是对叛匪封锁之前,本督帅要问问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殷正茂突然脸色一沉,扫视了一下坐在左边的一列官员,问道:
“荔波县主簿吴思礼来了没有?”
“卑职在。”
只见坐在末席中一位身着八品官服的老年官员应声离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叩见之礼。殷正茂也不喊他起来,只是吊着三角眼死死地盯着他,问:
“你在荔波县当了多少年主簿?”
“十二年。”
“听说你包庇私盐贩子,车载船装整整贩了三年私盐,被人告发,本当治罪,亏你省府州县一路银钱打点,才把事情摆平。但九年考满终究不能升官。此事可是真的?”
殷正茂这几句话不但揭了吴思礼的疮疤,就连在座的官员也都捎上了。顿时只见一干官员脸色突变,跪在泥地上的吴思礼更是羞愧难当,勾着头一言不发。殷正茂脸色严峻,接着追问:
“说呀,是否真有其事?”
吴思礼嗫嚅着回答:“事情已过去了三年,卑职知错,已经改了。”
“不是错,是罪!国朝刑典明载,贩私盐者,罪当死刑。你这位理刑的主簿,难道不清楚?”殷正茂骂人可谓敲骨吸髓,语气刻毒不留情面。此时不容吴思礼分辩,又接着说道,“而且你并不知错,贪心未改。本督帅再问你,让你押运到俞大猷军营的粮食,为何一千石变成了八百石?”
问话既毕,只见吴思礼身子一颤,脸色愈加惨白。殷正茂的问话事出有因。却说大军入驻荔波县后,三军粮草均由附近各州县调集解决。驻扎在水口镇的俞大猷所部,粮草由部队派出一名运粮官协同荔波县令指派的吴思礼一块儿督办。运粮官员负责武装护送及起解验收,吴思礼负责征集民夫和粮食调配。四日之前,有一千石粮食从荔波县城起运,殷正茂命令他们务必两天内运送到水口镇军营。从荔波县到水口镇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官道,长一百四十里;一条路是崎岖山道,在密林中穿行,比官道近了四十里。吴思礼考虑到所征民夫都是当地人,驮运粮食的马匹也都是当地走惯了山路的矮脚小马,加之这一路离叛匪巢穴较远,自官兵入驻这一个多月来,没有发生过路人被劫事件。为了争取时间,他向运粮官提议走山道。军情紧急,运粮官便同意了他的建议。谁知运粮大队走到半路,却遭到叛匪的伏击。护粮的百名军士虽浴血奋战拼死抵抗,还是被叛匪抢走了两百石粮食,而且兵士与民夫加起来还死伤了几十个人。前任总督李延在任时,这种事情屡有发生,从不见他惩处,最多是把当事者叫到行辕来申斥一顿。因此这次劫粮事件发生后,吴思礼虽然有些紧张,但比照过去,认为大不了挨一顿训斥而已。现在见殷正茂一双扫帚眉高高吊起,三角眼中射出两道凶光,顿时不寒而栗,小声分辩道:
“卑职本意是抄近路,力争提前把粮草送到水口镇,没想到中了叛匪的埋伏。”
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指着吴思礼的脑袋,大声吼道,“来人!把这狗官给我绑了。”
殷正茂一声冷笑,逼问道: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让几千人马钻深山老林,你说,你居心何在?”
“卑职实在是想走一条近道……”
“放屁!”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伸出剑指着吴思礼的脑袋,大声吼道,“三万叛匪纠聚山中,这荔波县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前线,你身为朝廷命官,未必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本督帅看你贼眉鼠眼,没个好样子,就断定你不是个好东西,来人!”
“到!”
立刻就有几名中军护卫兵士拥上前来。殷正茂命令道:“把这狗官给我绑了!”
一位兵士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吴思礼拎了起来,另一名兵士拿出麻绳正要动手,殷正茂又开口说道:
“慢着,先把他这身官皮给扒了,再绑到那边柱子上。”
兵士得令,一伸手就从吴思礼头上摘下乌纱帽掼在地上,接着就开始撕扯官袍,吴思礼两手死死抱在胸前,大声嚷道:
“殷大人,卑职冤枉。官袍是皇上给卑职的恩德,殷大人你不能无礼啊。”
“无礼?”殷正茂一愣,旋即哈哈哈一阵大笑,又突然打住,眉头一拧说道,“你这狗官,不但损失了两百石军粮,还害得三十几条生命死于无辜,反倒说本督帅无礼?今天,这无礼的事我做定了,军士们,给我脱,脱不下他的官袍,用刀给我割下来。”
殷正茂已是怒不可遏,吴思礼情知再犟下去就会皮肉受苦,只得松了手,任兵士们扒去官身,然后又听凭他们把他绑到行辕大门左侧的一根木柱上。因为捆绑得太紧,吴思礼疼痛难忍嗷嗷乱叫,连呼“冤枉”。殷正茂嫌他聒噪,又对身边军士吩咐道:
“去,让他闭嘴。”
那位军士上前,一使劲扯脱吴思礼汗褂的一只袖子,揉作一团塞进他的嘴里。
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众位在座的官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打从殷正茂接任两广总督,特别是当街给牛疯子开膛剖肚以来,他的刻毒的名声就在当地传开。人们背地里都喊他“殷阎王”,不管是谁,上至文武官员下至皂隶军士,只要有事犯在他手上,一个也不会轻饶。正因为他的冷酷无情,李延交给他的这支人心涣散意志消沉的剿匪大军,才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调教得纪律严明斗志昂扬。而且,这位督帅行事诡秘,常常是神龙不见首尾,让人捉摸不透。就说今天的这次会议,两天前就下达了盖着两广总督关防的通知,言明随军前来的地方各级主要官员,还有当地各土著首领都得参加,说是商量军务,谁知把人圈到这里,却是为了看他抖威风抓人。
再说殷正茂,扯了这半天嗓子,感到喉咙冒烟,一口气喝了两碗茶水,口渴是止住了,但心头怒火一时却还不能平息。他扫了一眼请来的诸位“客人”,只见官员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愁眉苦脸,而那些土著酋长洞蛮首领,有的抓耳挠腮不知就里,有的事不关己哈欠连天。殷正茂觉得今天的第二出戏应该开演了,于是清咳一声,问道:
“丝苗洞的洞主盘丫吉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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