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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0年高泉宫
采薇捧着新出炉的桂花香糕和红枣羹走在高泉宫的回廊中,步姿款款。
已经十八岁的她穿着一袭霜色花罗裙,裹出她曼妙的身材。两条乌黑的辫子顺着耳边垂下,如云的发髻上点缀着月白色的花朵,五官清丽逼人,再加之经常跟随在甘上卿身边伺候,多多少少也学得了对方一二分的淡然气质。但凡见过她的侍卫都难以移开视线。只是对方算是甘上卿身边的人,无人敢上前贸然表达倾慕之心。
采薇走到偏殿门口,轻巧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她都不用出声,因为她的敲门节奏是上卿熟悉的,若是公子婴在偏殿里,应该就会冲出来直接抢走她手上的食盘。她静静地等了片刻,偏殿里并没有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那就说明今天公子婴还没回高泉宫。
“采薇?进来吧。”偏殿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采薇神色一肃,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推开殿门,缓步迈入。
偏殿内早就已经不复几年前的杂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公子扶苏就喜欢往偏殿找甘上卿议事。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公子自然不能忍受自己身处糟糕的环境中,逐渐搬走和添置东西,在几年中陆陆续续地把偏殿改造得整洁舒适,甚至现在已称得上奢华精致。
秦王政已经在去年统一了中原六国,成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下令把天下的兵器都汇聚到咸阳,销毁之后铸成十二个钟鐻铜人,还把六国的十二万户豪杰都迁徙到咸阳。每当破了一国,就会仿造其宫室,在咸阳北坡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称之为六国宫群。所有从六国俘虏而来的诸侯和美人,还有各种珍奇异宝,也都纷纷收入这些宫中。
相比之下,扶苏所居的高泉宫就算是既简朴又窄小了。但此处却胜在离咸阳宫最近,扶苏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么好的位置换掉住偏远的宫室,更何况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换大的宫室,就代表身边的人要再多一倍甚至几倍,他才不会给旁人有安插细作的机会。
采薇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宫女,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出来大公子和上卿一些举措之后的含义。不过秉着少说多做的原则,她就只是个他们需要的小宫女。
偏殿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书堆,只有靠北面的墙边有一排青龙木的书架。据说是从百越国的皇宫搬过来的,书架上雕着古朴的螭龙纹,散发着沁人心腑的幽香,直接省去了在偏殿内熏香。偏殿旁边的两间厢房也都打通了,一处作为堆放书简的书房,一处就作为甘上卿的起居室。甘上卿也还有一年就到了及冠之年,四年前就从咸阳宫的鹿鸣居搬了出来,彻底住在了高泉宫。
公子婴为了这件事别扭了许久,不过他也在两年前被赐了一座极为偏远的宫室居住,对他来说根本形同虚设。因为天下豪杰被秦始皇迁徙到咸阳,所以咸阳城中大大小小的各地食肆数不胜数,公子婴最近一两年几乎白天都泡在外面寻觅吃的,只有下午或者傍晚才回到高泉宫蹭住。
采薇转过屏风,一眼就扫到自家上卿正伏案疾书,而大公子扶苏正一身黑袍站在一幅巨大的悬挂在偏殿之侧的羊皮地图前端详。采薇知道那是他们最近一阵经常在看的咸阳城防图,连忙知趣地垂下眼帘,低眉顺目地把食盘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几之上,从袖中掏出她重新编织了挂绳的玉璇玑,便要告退。结果甘上卿却把手中的笔一放,朝她抬起了头。
“采薇,多谢你做的衣服,很合身。”甘上卿今年已经十九岁,正是一个少年人风华正茂之时,幼时就已经很隽秀的五官在长开之后,更显得丰神俊朗。一双带笑的丹凤眼,即使只是一个眼尾扫到,都会无端端让人怦然心动。他今天穿的这身柳绿色长袍,袖口衣襟都缀着丁香色的云雷纹,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若不是他深藏在高泉宫足不出户,咸阳城的男女老少早就为之疯狂了。
能为自己喜欢的男人做衣服,采薇不知道有多幸福,但她把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家上卿之后,才深深地伏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崇拜就变成了仰慕,她也知道这种感情只是镜花水月,只能尽自己所能地为他做些事情。所以她在七八年前,就进了咸阳宫负责缝纫衣袍的织室学习。
那时的她曾经被自家上卿问过两个问题,应做何事,与想做何事,究竟选哪个最佳。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采薇甚至都不敢回复一声,生怕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会泄露自己的情思,恭敬地低头行了一礼之后便静悄悄地告退了。
接下来抽空给自家上卿做件什么颜色的衣袍呢?快要入夏了,衣料也要换得更薄一些,据说库里刚收了一些楚地那边的襌衣料子,可以去挑一挑……
看着那小宫女婷婷袅袅地扣上殿门离开,扶苏才收回目光,却见自家侍读早就低头继续写字了,不禁取笑道:“采薇一片深情,怎么不收了她啊?”看那采薇依旧是梳着姑娘头,所以扶苏才有此一问。
少年上卿停了笔抬起头,有些思路被打断的迷茫。虽然不解为何扶苏会忽然说起此事,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大业初成,无暇思索嫁娶之事。”他顿了顿,眉间带了点忧愁,“大公子也并未成亲,陛下究竟是何意?”
扶苏是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但依旧没有成婚。少年上卿倒是不着急自己的婚事,毕竟现在在甘家,他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父亲也不敢随意替他答应婚事。可是扶苏却不一样,因为其母妃早逝,媒妁之事一切都要始皇决定。在始皇一统六国自称皇帝以后,整个天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就投注到了大公子扶苏身上,去年的冠礼也举办得异常隆重。
可是始皇却并未册封其为太子,而且在把天下闻名的和氏璧打造成传国玉玺之后,剩下的两块玉料被他一块赐予扶苏,另一块赐予了今年才十岁的小公子胡亥。
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更让人觉得他的用意高深莫测。
朝中的高官贵族们也许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但对于扶苏来说,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父皇他觉得他并不会死。”扶苏的唇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他说自己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可他却根本不想把这个皇位传给别人。”
少年上卿沉默,也许是因为六国平定,战事消减,始皇帝闲下来之后,就开始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
这种事其实细想都可以理解,毕竟谁都不想死,尤其还是坐拥整个天下的始皇帝。
但眼见着英明神武扫平六合八荒的始皇帝变成了一个痴迷于如何求得长生的普通人,这种反差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
不过死亡,也许是少年上卿这种年纪从未想过的严肃问题。
很少有人能接受每个人都会死去的这个现实,更难接受自己或早或晚也终将死去的这个事实。
少年上卿试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死去,觉得这个世界少了他,也许他的亲人朋友会感到悲伤,但根本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而始皇帝的生死就是一件大事了,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甚至连刚刚收复的六国都会重新分崩离析,整个中原会迅速重燃战火。
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是不能死的,至少暂时不能死。
在扶苏可以掌控整个局势之前,是不能死的。
这个过程,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
扶苏没有留意自家侍读的神情,而是继续淡淡道:“父皇不想我成亲,甚至也不会让我的弟弟们成亲。一旦有了下一代,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父皇还在拖着,甚至用小弟胡亥来转移朝野的视线。”想起了胡亥懵懵懂懂的小脸,扶苏也不免同情地叹道,“胡亥太可怜了。”
少年上卿皱起了那双形状优美的长眉,他和扶苏几乎没有说起过这些事情,但多多少少心里都已经有了预感。
“父皇变了,他不再让我接触政务,指派我去修咸阳城墙这种无痛关痒的事务。”也许是发牢骚开了头,扶苏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愤怒,嘲讽地笑了笑,用手背拍了拍面前的咸阳城防地图。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唇,神色万般无奈。
其实要换成是其他都城,都不会让人有这种想法,毕竟一座城市的城防是极其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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