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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翼原本对面前的这个女人怀揣怨恨,生恨后的每一日,想的都是瞧着她如何走完这一生。在她落了难,重新遇上以后,他心里确有畅快,也有报复的心思,想从虐待她这事中找到尊严与快感。而最浓烈的心思,怕就是想看到她卸下骄傲,在自己面前示弱求饶,让她体会低人一等被人玩弄的滋味。
可现在,此刻,看到她自甘的这副模样,心里却没有畅快,而是不自觉动怒起来。说不清楚缘由,大约是他原本视若珍宝,捧在心尖上的女人,他被其玩弄过,被其伤到几乎求死而后打算放任自己一生,那个影响他一生走向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给自己下跪了。这一跪,不是对他的屈服示弱,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姜黎颔首仍是跪着,并不起来,也不管面前人的态度。她念着印霞河边的女人们,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日日浸泡着她们粗糙的双手。以后,也将包括她。只是要一口锅那么简单的事情,却都是奢念。
她把背又微微弯下了些,开口道:“求将军能让伙房借口锅给咱们使一阵子,印霞河的河水实在冷得紧,大伙儿的手都冻得跟红芋头一般,肿得像发面团子。又是满手的冻疮,又疼又痒,做针线也为难。实在受不住了,才来求的将军。还请将军,发个善心。”
姜黎话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说得十分清楚。她是不习惯说这种话的,想是酝酿好了字句才说出了口。她心里想着,沈翼最是想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应该会答应。即便不会答应,也不过再拿些屈辱损面儿的事为难为难她,也就答应了。
沈翼却坐在案后没说话,目光落在姜黎掖在大腿上的双手上。那两只手,原本白皙细嫩,这会儿红得像烧熟的虾尾。上面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冻疮疤,颜色深得发紫。
姜黎等了一阵,终没得到他的回应,心头顿生无力,便默默起了身,退出了帐篷去。不出言答应,也不刁难她,只有才刚在她跪下后的一句“起来”,想来是不愿管这事了。本来也就是,她们这些人该受的,他看得见看不见都合情理,帮与不帮,也都没什么关系。她是抛下了尊严面子来求他的,人也不一定非得给她这个同情。
帐外风大,出了帐篷额前碎发便被吹得凌乱四起。帐篷间有扫出的小道儿,草根上粘着些扫不掉的雪渣。姜黎走得慢,目光只落在自己脚尖上,空洞无神。走到半道,旁侧忽飞来雪团,正打在她肩头上,炸开四散落到地上,并粘了一些在她发髻上。
姜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过去,便见秦泰正弯腰在雪地里抓了雪,抓了一手心,直起身子来,一面捏一面往她面前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掂着手里的雪团,看着她说:“瞧你这样子,是他没理你,失望了?”
姜黎不想理他,自转回了头往前走。秦泰偏跟个狗皮膏药一般,跟在她旁边,“这样才对,就不该理你。你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还以为是以前呢,把你当个活祖宗捧着?说罢,你找他做什么,他没理你,我能帮的,我帮你。”
姜黎还是径直往前走,看也不看他。在她看来,这人是来看热闹奚落她的,不值理。秦泰偏当瞧不见她的脸色,也不管她理不理自己,还是在她旁边跟着,继续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去我帐里找我,能帮的我都帮你,你别再去沈翼帐里,你瞧成不成?”
姜黎本来心里有的是失落带着些压抑,这会儿听着秦泰絮叨,便来了脾气。索性路也不走了,停下来立在秦泰面前,吸了口气道:“你真的很烦,你不知道吗?”
秦泰被她说得得一愣,小半会儿才觉没面子,略抬了脾气道:“你这女人,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姜黎本来心里就有委屈,不顾尊严面子去求人家了,吃了闭门羹。印霞河那边,还有许多衣裳要洗。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心里憋得难受,便又转头看向秦泰,“你若有能耐,你现在就弄死我!”
说罢了,那眼里攒满了眼泪,在眼眶底存着,不落出来。秦泰心里那一点脾气,被她这副模样生生又给弄散了。他有些讪讪,耸了下肩,把手里的雪团远远地给扔了出去。而后酝酿片刻,开口说:“我对你没有恶意,要不是沈翼,我懒得跟你多言语。我是真的心疼沈翼,他这两年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你见过哪个男人,不嫖不赌不要女人,无有嗜好,一心只知道带兵杀敌的?你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吗,不要命的样子!回来的时候,满脸满身,全是血!在军营里,没吃过什么好的,没用过什么好的,过的什么日子你都瞧见了。”
这回的话,姜黎算是听进去了。她吸吸鼻子,收回眼底的泪光,目光落在旁侧一堆草垛上,半晌又看向秦泰,终于认真应了这话:“我答应你,再也不去找他,离他远远的。”
秦泰这回也没再絮叨,冲姜黎点了下头,算是信了她的话,当个承诺。他抬手放去姜黎肩上,拍了拍,“希望他能遇到一个待他好的女人,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姜黎不想再跟他说这话,与她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她迈起步子往前走,目光又慢慢坚定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补说一句:“也请你不要再来烦我,我真的很不喜欢你。”
秦泰在她身后点头,没有情绪,应一句:“成,我答应你。”
这便算两下谈妥了,费了好些劲的模样,实则却是并没有多大意义的承诺。姜黎迈了步子一直往西,去到印霞河,心里原本有的期待和奢念,这会儿也都尽数除了。没有了希望,绝境中也是一样活着,不过活的方法不一样罢了。
她心里想着到了河边,怎么应付阿香她们的问话,却没等她想好,便瞧见了大伙儿都围在一处,不知在干什么。她走过去,从缝隙中往里瞧,又扒拉开人堆,挤进去。人瞧是她来了,都喜笑颜开地跟她招呼,“阿离回来啦。”
姜黎疑惑地走到最里面,阿香便一把拽了她,欣喜道:“你瞧你瞧,沈将军特意叫人送来的,还帮着架起来呢。”
姜黎面色仍是疑惑,再看看面前的一口大铁锅和搭大木架子的士兵,才稍稍有些缓神。她原来只是去借伙房的锅灶,打算提了水去营里,烧好了再提到河边来洗衣服。这会儿瞧着,大可不必了,锅灶弄好了,她们日日在这里烧水便是了。
姜黎虽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已然有些欣喜起来了,她抓了阿香的手,低声念叨:“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阿香转头看她。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翠娥在旁笑着道:“你是我们的福星,沈将军是个好人!”
姜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们的福星,但可以确定,沈翼确实不是个坏人。如果当初不是她自视过高,要与人分个高低贵贱,并玩弄于他,她和沈翼,大约也是能成为朋友的。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和沈翼之间,终究有许多个解不开的结。
士兵们架起锅,不过用了小半个时辰。那口大铁锅稳稳当当架好了,底下生起火,便可以烧水。女人们散开了去,都去提了桶打水过来,忙活得高兴。
姜黎要搭手,那收拾好的士兵叫她到一旁,忽跟她说:“阿离姑娘,将军下了吩咐,你以后就不用跟着她们干活了。让你到秦都尉帐里服侍,不必再在外头受累。”
姜黎听着这话脑子一懵,“秦都尉帐里?”
“是。”士兵道:“你也别多想,就是端茶倒水扫地之类,没有重活。”
姜黎有些难以置信,“你传错话了不是?平日里,你们帐里不都是我们打扫的么?便是我不去,也不会误了事儿。怎么特特叫我,去服侍秦都尉?”
“那咱们就不知道了。”那士兵道:“咱们只负责传话,别的不管多问。你这会儿就能回去了,不必在此处受累。沈将军还让我们多说一句,说这是命令,不得不从。否则,军法处置。”
说罢这就去了,留下姜黎在原地不知所措。那阿香在旁侧偷听了几句,瞧着士兵走了远,便过来问她:“叫你去秦都尉帐里服侍?”
姜黎蹙眉,“我最讨厌他了,还不如服侍李副将军。”
阿香打她一下,“沈将军信任秦都尉,不一样。李副将军虽然职位高些,但他是个色鬼,服侍他,讨不到好处。就我瞧着,大约是沈将军舍不得你干粗活受累,让你去秦都尉帐里享福罢了。”
“他若心疼我,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去他帐里?”姜黎十分不解地看向阿香。
阿香摇头,“你问我问不着,你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是好事。”
姜黎没觉得是好事,她把目光转去那口架起来的大锅上,女人们生火的生火,打水的打水,总算瞧出了喜色。她心里想着,大约是沈翼知道她和秦泰不对付,所以故意安排她过去,让她不得好过。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比肉-体上的,更难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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