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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安追饱受霜风洗礼,在年逾三旬时已然头白如雪,她的妹妹鹞鹰将近不惑,额发斑驳,平常时候掺杂在发辫中,像杂色的马鬃。她们姊妹长得很像,萨拉安追刚不露骨,佳珲则更锋利,侧脸的线条肃杀又利落,似无处回圜。
“听说你准备回托温?”佳珲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秋天启程?”
“嗯。我已着人重新修缮边家宅了,人说炭窖里还有当年阔海留下的火油。”北堂岑正抻腿,养了半个月,取下夹板,忽然发现左腿比右腿瘦了一圈,皮肉显得松弛,脸上并不显得,心里着急得很。她看上去壮壮的,脱了衣服更显得板肋虬筋,骨量充足,扎实的右腿随着蹲踞动作而筋肉鼓突,
左腿有些轻微的颤意。北堂岑也没有着急,用手托着脚踝,先勾勾脚尖,找点感觉。佳珲见她能把脚
趾分开,对此啧啧称奇,说“难怪她们说你是虎,真跟个大猫一样,爪爪还能开花呢。”
“别说了。”北堂岑皱眉睨着佳珲“也不是多出格的话,怎么从你嘴里吐出来就这么恶心?”
“你的问题。”佳珲哈哈大笑,非常以此为乐。她喜欢膈应人不是一天两天,空猗盘坐在阶前凝望着佳珲,琥珀色的瞳孔被日光照得近乎透明,其中微暗的、干枯的火苗逐渐转暗。时间如长河,洪流的间隙中她看见佳珲,身高比从前缩短半寸,金覆面昭彻明朗,装饰着一只玉蝉。佳珲在垂眸时流露出悲凉得好似迫不得已的灰驳底色,俨如新盲之人,她因此决定跟随安巴灵武回到她们降生的地方。空猗看见她们去了聚金山,在盛夏到来之际,青藤与苔藓遍布土壤,蝴蝶优雅的触须轻扬飘逸,金羽玉爪的巨鹘祝在她头顶盘旋。
为霜雪掩藏的骸骨初露端倪,她看见佳珲平静地下马,在片刻驻足后捧起那只宽而浅的母亲的骨盆,贴住自己的额头。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先王遗骨,头颅与四肢早已回馈雪原生灵,反哺自然道法,而佳珲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我看到你生龙活虎的样子,我的心也安了。”佳珲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两下“我是个大忙人,下午要随她们去挑春耕的种子和农具,回头写信给玉兰。没空跟你在这里清闲。”
“听说珊蛮会回去,你则留在使者校尉?”
“不一定。”佳珲摇头,比划着指了一圈四周的高墙“这不是我的习惯,玉兰知道的,鹰不可能住在笼子里。我迟早要离开京师,你们这个地方,离天女太近,离母神太远。如果你回托温,可以顺道把我带回去。平原空旷,两匹马就够,我去哪里你别管,看心情,我也不知道。”
她想回去倒是很方便,萨拉安追的符节在腰上挂着,怀里揣着中土文牒,去哪里都没人拦她。北堂岑只是想不明白,暖和安逸的日子不够她过了,非要出关去,野马翻山。“那附近可能还有些零散的部族,口丁不多,你们走了以后,她们过得都不错。春夏时候放牧,养牛养羊,秋天定居在和尔吉库的旧址,熬鹰围猎,有时在折兰泉聚集,百货皆陈,四远竞凑。到了冬天,就会带着皮货和风肉到托温来,不过入城要先缴械。你…”北堂岑将佳珲上下打量,“你没什么能跟她们交换的东西,还爱惹事,蹭吃蹭喝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只是去玩,透透气,放放风,又不是在她们那里落户扎根。”佳珲说得理之当然“你以为那种日子我没过够吗?从前一到冬天,厄涅就带着我们躲回聚金山,用羊粪涂墙保暖,到处臭哄哄的,鼻子都要失灵。我不会在外忍饥挨饿了,厄涅也不希望我那样。春夏时,我会在长空烈日下逐风,秋天在水草丰美的地方看星星。等冬天万物枯竭,我就回你家去。你家暖暖的,香香的,你的床软软的,很适合猫冬,我很喜欢。”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想到日后与她相伴着消磨时光的居然是安巴灵武,不由感叹世事多错迕,真是命运作弄。“不然我怎么如此担心你的安危呢?我生怕你死去,毕竟你是我厄涅在凡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更何况,只有你知道她死在哪儿。你杀了她,并将她送上永生的神殿。”说这话时佳珲确有一瞬眼风沉沉,指向明确的仇恨光热冷透,在望着她时犹存一分动摇,随即愈发恍惚,最终溃决若无物。北堂岑沉默着没有说话,与佳珲对视片刻,复又凝眉望向空猗。她与植被、风、水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络,仅仅只是站着,情绪并未在脸容显露。
人的视野与认知是如此清晰、明朗而颠扑不破,以至于世事往往与其真实样貌谬以千里。北堂岑有时会对萨赫麟珊蛮感到好奇,过去与未来并至,横纵、深浅与内外皆在她眼前构成图景,她故而对自己听见、看见的每一个人施以援手。她的眼中是否没有善恶,没有先后,没有侵扰也没有抵抗,只有向前、向上的生长?不断地生长,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她与佳珲谈不上志趣相投,甚至没有任何地方相似,只有母亲对她们的期许是相似的。
也不是不可接受。半晌,北堂岑有些看开了,退让道“好吧。”这倒不是大事,无非也就是多双筷子,多两匹马,兴许还有几条狗,一群小羔羊。北堂岑在花厅站了一会儿,目送她二人离开,忽然想起是不是要给佳珲留个单独的小宅院,别她到时候成天往客房来,嘴上说着暂居,一躺下就赖着不肯走,闹人。
不动这个念想还好,开个头就有些收不住,北堂岑一想到往后每到冬天都要和佳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觉得心里发毛,似是安生日子还没过上就一去不复。她两口将待客的新酒喝了,拄着手杖往青阳院去。近来雨雪接连不断,天阴得很,催人困乏。幽微的烛光从雕花窗棂中透出来,北堂岑踏进院门,边峦裹着大氅,正坐在桌前捏雪团,抬脸与她对视。
“娘,喝热茶。”斑儿一双手冻得通红,放下竹刀,将海碗中的净水倒进木桶里,转身过去给娘倒茶。金淙儿反应过来的时候,斑儿已经走到家主身边坐下了。
他的动作怎么那么快?坏死了,根本没有认真雕雪团,就记挂着他娘刚刚出去见肃使。金淙看得直发愣,雪团捏的小兔子还没插上耳朵就被他搁在一旁,也往家主的跟前凑。
“出事儿了。”北堂岑将海碗端在手里,见金淙儿过来,便把手杖塞给他。白蜡木的质地,四棱钝圆,节环下弯,拿起来比看着要沉,很打手,金淙掂量两下,有些懵懵的。“鹞鹰要回雪原,我估计她在折兰泉也呆不久,常要到咱们这儿来住。”北堂岑此刻确是有些着急的,问边峦道“从前卫所娘们的院子还在么?先腾出来,万一她真来,让她住在那儿。”
“那里格局不错,也宽敞,几位曹官说送印以后还在咱们家的前院住,都分好了,应该没她的位置。”
“那马房呢?以前我从营里回来,住的倒座房还在么?”
“那个院子还在,准备改成马厩和犬房,可能不太适合住人。”
“就那儿吧,没关系。挪个方位,重新盖间向阳的屋子。有狗有马,别人不爱她肯定爱。”北堂岑当即拍板决定,佳珲挨不上她就行。不知道龙马是如何生下这么个草包,手欠得很,成天到处翻弄,在人身上捣捣戳戳,浑身的匪气。相处一会儿功夫还行,要是真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日子可就一眼看不到头了。“记得给她弄个地龙,炭窖挖得阔一点。别的陈设就算了,她看着办。说什么,在外头野一阵,气候不好了就回我这里来,把我当馆驿了——”正说着话,余光瞥见金淙儿不知怎么把卡扣给扭开了,从她的手杖里抽出一根食指粗的八棱铜锏。
“家主,你的手杖里为什么藏兵器啊?这个可以敲东西吗?”金淙儿对自己的发现相当兴奋,两只眼亮晶晶的,握着铜锏举到面前。“别乱玩啊,敲东西再说,回头敲着自个儿脑门子。”北堂岑看他这动作心里就是一紧,忙将铜锏摁下。这要是没拿好,落在脑袋上就是拳头大个包,金淙儿小模小样的,估计能哭很久。
初七那天陛下要出宫,十五才回去,身边没人护驾不行,太招摇也不行。武库令丞给她这根手杖,说方便,也荫蔽。做工是精巧,有点意思,怪新鲜的,以前没见过。她还没用几天,冥鸿砸核桃问她借,法曹撬地砖也拿走使,年界里统共就那么些活儿,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想方设法地要把她的拐杖借走玩一会儿,卸门板子都得用上。“进屋玩儿吧,怪冷的,别揉雪团子了。”北堂岑揣着手起身,边峦上前搀扶。她现在越走越稳当了,左腿能着地,也不说疼,恢复得很不错。
“走吧,看看你大爹…不是,你哥哥。看他干什么呢。”瞧见金淙脸上的小表情很微妙地变了一下,北堂岑笑着安慰他,“我说顺嘴了,刚跟你说话,眼里望着斑儿。”
“好吧。”金淙答应得有些不乐意,眉梢很灵动地一扬,强调道“我是公子的叔叔哦。”
锡林这一天也没有闲着,昨儿才熬大夜,寅时又跟梅婴去煎岁酒,北堂岑打盹醒过来,看他一个劲儿地犯瞌睡。斑儿和金淙很有精神,与几个年轻侍人在院子里玩雪,边峦原本也困,被斑儿拉出来吹了会儿风,想不清醒都难。
“你去睡会儿不去?吃饭叫你,去套间暖阁躺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北堂岑进了屋,将大氅脱下来。桌上还放着昨夜的棋盘没收拾,斑儿和璋三娘一起长大,出人意料地很会玩双陆,擅长高烈度的对抗。墨马还有五匹没有回厩,白马已然全都被撞下了桌儿,案前他的清漆小马昂首挺胸站着,不知道赢了多少筹码。听说以前成家困难的时候,斑儿跟成璋就用双陆争道,每天赢一百个钱,见好就收,买点吃喝,剩下的抓药。
“嗯。”边峦点头,嘱咐金淙道“扶着点儿家主,还没大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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